《玉炉寒》BY:Enid   一、惨淡暮色   她走进位于山脚的路边茶铺时,夕阳将它最后一缕光辉吝啬的收了起来。她独自站在茶铺门口,逐渐消逝的暮色将她身形完整的塑出,纤秀而优雅,但褴褛单薄的衣衫挡不住秋夜袭来的凛冽寒意,她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她试探着向铺中走了一步,深黑的眼睛慌乱戒备惶恐的打量着铺中的人,想分辨出可以与之谈话的人。   铺子中坐着五个人。当路而坐的是农夫打扮,乡土气息甚浓,随身而放的是耕锄,他正低着头,贪婪的喝着一碗热汤,整张脸都埋进大碗中。她打了个寒颤,又将视线转向角落中的人。角落中坐着的人低垂着头,注视杯中暗灰色的茶叶,一脸烦燥不耐。摆在桌下的手修长有力,骨节突露。一身青黑色的长衫,头发凌乱,腰中挂着一把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兵刃。   她的嘴角牵出一丝冷漠的角度,又看向坐在青衣人隔壁的三位少年少女——他们是茶铺中最喧嚣的一群,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着话。他们容貌俊秀,衣饰典雅,与这小茶铺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认为,”其中年纪最幼的少女说道,“这次质将军只是为了邀请武林豪客,并没有恶意。他一向都对武林人士很友好,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上次经过他辖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东西呢。大师姐,你说师父会不会太过虑了?”   “师父的话总归不会错的。”坐在少女身边,有着比女子更清秀好看面庞的少年腼腆的说,又在少女的瞪视下将话缩了回去。少女对面的女子紧紧皱着眉,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女,神思显然并不在少年和少女的谈话上。   她的目光飘回角落的青衣人,没有忽略青衣人嘴角的冷笑。她仔细的端详他的兵刃,有弯,但通体细长,刃的鞘是深黑色的皮,没有任何雕饰,刀柄为玉雕,苍白得近乎透明,如他的肤色。   ——是他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走到青衣人面前。青衣人抬起头,冷漠的目光打量面前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身上的衣衫虽已破烂,却整洁一如新时,仍然可以看出良好的质地与精细的手绣。脚上的鞋是乡下人的千层底布鞋,结实耐用,适于赶路。她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梳在头上,只有几缕发丝飘下来,与深黑明亮的眸子相映,隐约中有一种特别的牵魂风情。   “我在找你。”她一字一顿的说,因为紧张,甚至有些结巴。青衣人抬起头,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她瘦弱的身体在初凉的秋意中不胜其寒的发抖。   青衣人突然扬手,她戒备的向后一缩,明知如果他要攻击,她根本没办法躲得过。但他只是扬起手,叫一直懒洋洋躺在柜后的小二。   “一碗热茶。”他看了她一眼,补充了一句,“点心。”   她贪婪的一口气喝完了整碗热茶,又狼吞虎咽了吃了两个馒头,瑟瑟发抖的身体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她努力整理好思绪,想让自己显得镇静而有准备,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在这个男人面前无所遁形。她不想让自己处于弱势,但她无法对抗这种比秋寒更冷更冰的杀气--这个男人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她打了个寒颤,再次努力把思绪集中起来。   “我是来找你的。”   青衣人没有答话,她飞快的抬起眼睑,又惊慌的垂下。他冰冷犀利的目光让她又想起那个人,她捏紧拳头。   “他说……”她颤抖着说,“他曾经说,如果有一天出了事,叫我来找你。他说……你会不惜一切帮助他,而且……而且只有你才会。”   青衣人的眼中掠过一丝戒备的神色,快得几乎让她不能理解。他不相信她,她绝望的想,但她很快恢复了信心,只要她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一定会相信她的。她终于止住颤抖,在说出自己名字时,她混合着骄傲与羞惭的仰起头。   “我姓高阳,高阳铮。”   她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落下。“奕青,你必须帮我。”   青衣人没有说什么。她听到身后一阵“呛啷”的金铁交鸣之声,然后颈部的肌肤感觉到了冰冷的剑锋,剑气透入肌肤,冷得几乎让她发抖。但她忍住了,只是望着青衣人。   “奕青?”   被称为大师姐的女子狐疑的看着青衣人,搁在高阳铮颈上的剑锋只要轻轻一抖,就足以送她进地狱。“她刚才叫你奕青?”   青衣人仍然没有说一个字。   “秋痕刀奕青?”女子重复了一遍。她身边的少年少女悄悄站过来,手搁上剑柄。铮张大眼睛,目光在青衣人与女子之间逡巡,她不知道自己不应该大声说出这个名字。现在知道了,她暗自想。   青衣人抬眼看了看大师姐,又无动于衷的低下头。他看起来根本不关心高阳铮的死活。女子不确定的加紧了手中的力道,铮低低惊呼一声,颈边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女子也皱了皱眉。   “你找的这个人是奕青?”她转向受自己挟制的少女,对自己的失控不满意,稍稍放松了剑,“你是高阳家的人?找奕青有什么事?”   少女咬着嘴唇,保持沉默。女子眯起眼,她这样眯起眼时,神情很有点箭兰的冷艳。“高阳家和奕青怎么会有联系?奕青是杀手,而高阳家……”她警觉的看了四周一眼。   高阳铮仍然咬着嘴唇。女子身边的活泼少女不耐烦道:“大师姐,如果真是奕青的话,不会让你这么盛气凌人的。快走吧,师父吩咐明天必须赶到的。”   “万一是奕青怎么办?”腼腆少年小声问:“万一让师父知道我们碰见了奕青,又一走了之呢?师父会责骂的。”   “你不要这么娘娘腔!你不说谁会知道!”少女烦躁的大叫。女子冷冷瞥了小师妹一眼,少女撇了撇嘴,不屑道:“如果是奕青的话,大师姐,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女子恼怒的冷哼了一声,收下了剑。铮捂着伤口,痛得快要掉下泪来。女子寒着脸,不发一语出了茶铺,少女紧随其后,临走时还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师姐。那少年经过高阳铮的身边迟疑了一下,低下身上,在她手中塞进一个小瓶,快速小声的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又更迅速的离去。   铮深吸了口气,想从其中找到足以支持自己的东西,她困难的捏紧手中的金创药小瓶,“奕青,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没有任何能让你相信的信物……但是,他应该提到过,我是他的妻子。”   她嗫嚅了一下,继续道:“我是逃出来的。所以——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身份,但是,”她急切的抬起头,“你必须相信我,不然,他就永远逃不出来了。”   青衣人仍然不发一语,甚至没有看向她。她绝望而悲伤的捂着脸,哭泣了一声,然后又深吸了口气,撑着桌角,顽强高傲的站了起来。   “好吧,你不相信我。”她极力压抑语气中的颤音,双手在身前用力握在一起,关节发白。她高傲的仰着头:“我无法证明任何东西,我不再恳求你,我不会像你认为那样跪下来,哭泣着抱住你的脚,毫无尊严的苦苦哀求。他不会让我这样做,我知道。所以……”   她急速的呼吸着,转身走出了茶铺。青衣人这才抬起头,冷冽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她单薄清傲的身影,定在一直休息的农夫身上,再也没有移动。   琴声急速湍急,如万马奔腾之势,隐约之中,竟有雷霆铮鸣之声,杀伐之音,与素常的优雅舒缓琴曲截然不同。雷雨之声在窗外接连而起,将阴暗无光的房间划过一道道白光。只有在白光一闪时,能看到细长有力的手指上,已经有了斑驳的血迹。他却毫不知痛,仍然急速的十指轮拨。   “啪!”   琴弦应声而断。他回臂将自己的身体抱住,茫然无神的目光投向暗得一无边际的窗外。   这烈风雷雨的琴曲,他只和她一起弹过。但现在,她却不知去了何处。他推开琴案,走出房门倚在廊柱前,茫然的端详如帘的雨瀑。雨水倾泻而下,烈风之中飘摇不已,很快湿透了他的全身。他恍若未觉,怔怔的站着,望向远方,像要把那墙,那云,那雨都看透。   他的脚下有一只在风雨中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他慢慢拾起它,凝视它很久,再舒展双臂将它送回风雨之中。   “她一定很害怕,她最怕雷声了,”他柔声说,“蝶儿,你去陪陪她,好吗?告诉她,逃出去了,不要想着再回来。我会去见她的,让她不要急,我们……”   他温和轻柔的微笑着,反转手心,让蝴蝶跌落在地。他的声音低沉柔和,穿透了密织的雨帘。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一件披肩轻轻披上他肩,他颤了颤,回头。那人惶恐的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但是这样站着,您会染上风寒的。请回房间,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您可以随时沐浴。”   讽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他只是无声的叹息着,走向精致美丽的樊笼。   二、逝水秋痕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身后有人。她惊喜的回过身,以为是奕青,但被松软的泥土铺盖的路面静得让人恐惧。她平静的接受了失望,继续在这万籁俱静的世界里安静的行走。   她茫然的望着无云的天空,夜色渐浓,银月洁净的光辉隐约从东边的山角透出,将月儿纯洁的美貌显露。偶而,会有晚归的鸟儿掠过,给暮霭的空气留下一声细弱的鸟鸣,和一抹淡淡的黯影。   像一场被遗忘的梦,春花秋月难了的梦。   她为这突如其来的回忆微笑了一下。曾经有人用这句话来形容过他,那么清淡静谧的,如远山的淡云,秋水的涟漪的他——那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听到哥哥对将来成为她夫君的人的评价。   “所以,嫁给他,是哥哥能给你的最好选择。”记忆中,兄长温柔促狭的微笑着,“你一定会爱上他,他也一定不会辜负我的小妹妹。以后,你们一定会儿女成群,然后还有小孙孙,一群可爱的小孩,让你们吵得不能忍受,然后再有曾孙……”兄长接近于无止无境的述说美景,她甜蜜害羞的听着,飞红了脸。   但是,就是这样的兄长,亲手将他送上了祭坛。她的心一丝丝抽痛着,几乎不能呼吸。她恨兄长,恨懦弱的兄长不能自己背负重责,将夫君作为牺牲品。但看到消瘦的兄长夜不能寐,为悔恨及羞愧压得直不起腰时,她却哭了。   马鸣惊醒了她。她惊慌的回过头,脸色顿时煞白。   ——在马上的,是刚才乡土气很浓的那个农夫,但她认识他的脸。那是始终存于她噩梦的脸,一张锦衣华服,冷酷讥讽的脸。   她开始飞奔。她不能让他抓到她,不能!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她不能再回去,被人利用作对夫君的威胁!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回去!   死……   静谧与安详突然涌上她的胸口。她站住了,打量这深山——前面,似乎就是一片悬崖。她开始微笑,举步向悬崖奔跑。   我们会见面的,一定会。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男人的声音清晰的在背后响起,她的身体被莫名的恐惧驱使着,仍然向前飞奔而去。但一张网铺天盖地而来,罩住了她整个人。男人优雅的下了马,向她微微一躬。她不停的打着寒颤,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咬下,下颔就已经被捏住。   “我说过叫你不要再白费力气,”男人皱着眉,不耐的说。   她盯着男人,如果眼睛能射出利刃,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男人讥讽冷酷的笑了:“看来您对主上的恨意,还没有对我的强烈。这么美丽的眼睛,不该用这么仇恨恶毒的目光看人的,那会损害您的优雅与高贵。”他加紧手中的力道,一字一顿的说,“您说是吗,夫人?”   他满意的看到她眼中滢滢的泪水。“或者我应该说,铮公主?”   屈辱与不屑于在这人面前落泪的高傲让她忍住了泪水。“不。”男人皱紧眉头,“你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明白主上为什么下令必须让你活着回去,而且,”男人以一种让她作呕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你也没什么吸引男人的地方。”   一丝困惑划过她的眼瞳,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疑惑。他皱紧眉头。   “不是为了你?”他回想着接受命令时主人的表情,和近日来宫中的飞短流长,突然他的手震动了一下。他放松了手,“是为了……”   他从她眼中看到肯定的神色。他不可置信的向后退了一步,步履蹒跚。   “这不可能!”他低低的说。“主上从来没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明亮多情如秋水的刀,明亮多情如美丽女子双目的刀光,如亲吻温柔的闪过他的喉咙之后,他再也无法将话说完。刀光收敛,她看到了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男人。她一口气松下来,想在嘴角牵出一个感谢的微笑,但她很快晕了过去。   阴影慢慢爬满了整个岩洞,岩洞阴冷潮湿,藤蔓丛生,但铮睡的地方温暖干燥。她睁开眼,看到跳动的火光掩映下男子阴暗的身影。他坐在火堆旁,右手无意识的拔动火堆,似乎在沉思。他的侧面在火光下很柔和,凛冽的杀气全然不见,只有坚毅与沧桑。   她第一次相信这个人与夫君是好友,夫君凝坐沉思的时候,有点俏和俊,这样的柔和安详,近似于忧郁的沉静。她艰难的撑着手,想要坐起来。   “你应该多休息。”男子静静的说。   “不,我不能。”   奕青的脸转向她,她慢慢坐起来,目光紧盯着奕青。“他说每年这个时候,你们都会约定在这儿相聚,就算他有事不能来,也会交由一人带信物而来。”   奕青严肃的看着她:“你应该早一点说。我一直不敢确信你的身份,因为那个男人先你一步而来,到最后他对付你,我才能够相信你。”   “对不起,我没有信物,我以为……”看到他的神色,她不再为自己辩解,“我是他的妻子。”   奕青的神色变得柔和:“他向我提过你,他很爱你。”   她不由自主低低啜泣了一声。   “他遇到了危险?”   她迟疑着:“他没有生命危险,事实上,他很安全。但是……”她深吸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被监禁了?”   她剧烈的颤抖起来,手在背后无意识的越握越紧。那时,夫君绝望悲哀的神情历历在目,她的撕裂天幕的哭喊声也仍清晰可闻,愤怒与深刻的仇恨在她血管中脉动,跃跃欲出。她紧紧咬着下唇,血丝慢慢沁出,她却连痛觉都已失去。   “是的,他被监禁。”她说得如此之慢,以至听起来每个字都像用尽生命的诅咒。“作为禁脔,被监禁在齐国的宫殿中。”   “大人,请留步!”   他站住脚,茫然看着身后的禁卫军士兵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士兵站在他面前。他没有说话,但士兵似乎有点畏怯。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人的目光似乎没有任何威慑感,但他却不由自主的感到恐惧——那目光,不该属于还在生存的人。   “对、对不起,”士兵结结巴巴的说,“但王说过,您不能离开长乐宫三十丈内。”   “我知道。”   他的微笑让士兵不寒而栗。他僵硬的转动肢体,向牢笼走去。在这个陌生冰冷的宫殿中,他只对这儿熟悉,一种痛彻心肺的熟悉。他坐下,坐在柔软顺滑的丝缎上,伸手轻抚案上断了弦的筝,他一直没有再将弦安上去。断了弦的筝,让他想起妻。   她还好吗?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微笑滑上脸庞。那么一个文弱安静的女孩,逃出齐宫,一定吃了不少苦头。那弱不禁风的身体里竟有这样的果敢和勇气,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不再受人控制,为了他不再行尸走肉般生活,每天木然的坐在丝织的牢笼中,等待每天晚上必有的……   “在想什么?”   耳边滑起的,是温柔怜爱的声音。他没有回头,感觉到双臂拥抱自己的温暖,他微微颤了颤。双臂的力道适中,让他放松,那是无数个夜晚的共处带来的经验。他知道他喜欢什么,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快乐,但没有铮,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他能快乐吗?   “为什么……”   “嗯?”声音再次滑过耳边。   他漠然:“没什么。”   代替声音的,是心中呼喊了无数次的疑问。中夜梦惊时,总能看到身边男人满足安详的睡颜,像个纯真无邪的孩子。但他不会忘的,这像个孩子般甜睡的男人对自己,对他深爱的妻做过什么。   吻一点一滴落在眼睑上,温柔如春风化雨。脊背慢慢感受到床的柔软,他闭上眼,尽力不去想任何事,让思绪陷入空明。但回忆总是无情的展现,一幕幕如电光闪动,从不顾忌他的哀伤与痛苦。心被一点点的榨干,精神被贪婪的吞食,几乎让他怀疑会在这极度的痛苦与黑暗中死去,但醒来时,他却依然在这华美的宫殿之中,做一名赵国的人质。   无望的激动呼之欲出,他的指尖触及男人腰间的匕首,只要他想,他可以拔出匕首,快若疾电的将它刺入男人的胸膛,再了结自己。他的生命已经了无生趣,深爱的妻也已经逃出,有什么理由让他不这样做?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从这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中解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声音,在空白迷茫的思绪中响起,他的妻兄,一国之君,跪在他面前,不停的哀求与哭泣,“齐王说,只有这样,他才不攻打我国,只有让你做人质……我向天子求救,但是天子根本无力管束齐王……祁,我求你,救救赵国……”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空洞的想,当时我为什么答应?什么赵国,什么人民,于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的概念破灭自己的幸福?为什么要为了我根本不认识的人,让我深爱的人哭泣悲伤,让她陷入绝望的深渊,无力逃脱?   指尖轻柔的拂过匕首,离开了男人的身体。破碎断续的回忆仍然噩梦般回响在空无寂静的脑海。   “祁……”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春日葱郁的阳光森林,少女的容颜洋溢着单纯的甜美幸福,洁白美丽的手掌中,是风筝飘摇的线。真实的,镜花水月般触手可及的,幸福。   三、回忆之章·醉红   纤细而优雅的宫殿响着喧闹的声音,从赵宫的正门进入,绕过大殿,走入后宫的禁区,再经过花园,绕过弯弯曲曲的幽雅小径,才能到女孩们嬉戏喧哗的禁宫之地。绿树成荫,碧草如茵,笑靥如花的女孩们围坐在一起,悄声细语。   铮安静的坐着,身边围绕着女孩们,身为萃云宫的主人,邀请这些贵族女孩们,是她的义务。她并非不喜爱这些喧嚣的少女,但她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研读经书。但她柔和温雅的笑着,毫无疑问,她是一个称职的主人。   在草坪一角闪动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谁。站起身来,她带领着贵族女孩们行礼如仪。那身影知道自己被发现,也不再隐藏,“好眼力。”绎笑晏晏的说。   女孩窃窃私语着国君的到来,绎向妹妹眨了眨眼,将她带到一边,悄声道:“我有一个人要让你看。”铮讶异好奇于兄长的神态。绎神秘兮兮的笑了笑,悄声道:“你看了之后,一定会喜欢他的。绝对不会错。”   铮去向女孩们道辞,绎回头不时对着铮含蓄的微笑,暧昧的神态很快让铮生气。她咬着嘴唇,沉下脸,不再理会绎嘲弄意味的微笑。绎也不在意,他几乎可以完全确定,妹妹一定会喜欢这个人。因为他也忍不住喜欢上了这个人,在第一眼看到他时。他们兄妹一向喜欢同样的事物。   他们转过侧殿,绎假装没看见铮的怒气,向她做了个手势,又重重的咳了一声,走近殿前:“叫司祁出来。”   “主上,刚刚司府中来人,老大人突然病势危急,司祁告了假。”   铮原来是憋着气,禁不住卟哧笑了出来。绎垂头丧气的走回,看到铮好整以暇的表情,尴尬的笑了笑。“好吧,我不该捉弄你,现在是遭报应了。”   铮很清楚未及弱冠的兄长的孩子气,也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她竭力让自己看来很有兴趣:“他叫司祁是吗?是司纡阳大人的儿子?”她回想着自己所知的关于司府的一切,“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司大人有这个儿子。”   “是纡阳的小儿子。”绎懒洋洋的说,看来他很失望没能给妹妹一个惊喜,“听纡阳说,他五岁的时候病危,几乎早夭,后来被一位世外高人抱走,直到去年才送回来,纡阳以为无望了,也从来不愿提起。没想到他突然回来了。他刚刚进宫来半个月,对宫中礼仪并不熟悉。”他禁不住笑了笑,“其实是我逼纡阳把小儿子送进宫来当侍臣的,纡阳当时还百不甘愿,虽然他说什么谢恩,我可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要儿子离开他半步。今天这病势危急,说不定又是想司祁了,才变着法子叫他回去。”   铮只觉好笑:“你逼司大人?”这与她印象中,为王家忠心耿耿毫无怨言的纡阳不大符合,她好笑的想,连兄长都为之着迷,到了逼他进宫来做侍臣地步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   “那么这样!”绎突然拍了拍手,忿忿的道,“我到纡阳府中去!”   “王兄!”铮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司府可说是赵京城中的一大杰作,与赵宫南方式的纤细优雅相比,司府可说是北方建筑的代表。广阔的大门与偌大的庭院还有长长的走廊,宽广的让绎想到粗鲁的字句——他讨厌极了走路。铮听到哥哥口中嘀咕的字句,无可奈何的皱了皱眉。   不出绎所料,悄无声息的抵达司府,看到的果然是精神健壮的纡阳。虽然一直被病情所扰,但很明显,比起去年铮看到他时,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看吧,”绎伤心的说,“我的臣民对我的忠诚便是这样。”   铮高兴的向纡阳祝贺。她很开心纡阳的病情好转,对赵来说,纡阳这样元老级的人物仍然必不可缺,个人而言,她很喜欢在她刚出生时便抱过她的纡阳。但她没有看到问题的中心。   “祁吗?”纡阳呵呵笑了笑,“在药房,亲自给我煎药去了。”他示意铮坐在他身边,指名要她陪自己下棋,铮的棋艺是在宫中出了名的,绎的棋艺也是出了名的——臭。绎让一老一少不必在意,满不在乎的自己去了药房。   “劫杀!”   铮清脆的叫了一声,将黑云石棋子放下棋盘。纡阳无奈的推秤认输,数目发现自己走了六十九子。他呵呵的笑着:“公主,你又让我这老头子。”   “没有,”铮也很惊讶,“我可是尽了全力。”   “真的?”纡阳乐得眉开眼笑,浓密的黑眉都笑作一团,“祁真没骗我,他的棋技妙不可言。”   又是司祁。铮拣棋子的手稍稍一顿,感觉到心动了一动,随即想起:“王兄怎么还没回来?”   “和祁说话说上瘾了吧。”纡阳不以为意,兴致勃勃的拣着棋子,“我叫人去看看。公主,你认为我再练一个月,能不能和你走成平局?”   “当然可以——我想还是我去吧。”铮快速的说,不待棋瘾正浓的纡阳反对,她已经走出了纡阳的视线。   绕过长长的走廊,铮心不在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司府变了很多。纡阳的三个儿子,有两个因战争而死,另外一个早已搬出司府,纡阳卧病三年,司府便死气沉沉。但现在司府变得春光明媚,四处都充满了和谐的安宁气息。但铮敏感的察觉到了其中一股淡淡的清寂,夹杂着希冀与祥和的悠远寂然。那是主人的气息,整个庭园的布置所散发的气息。   离药房背后还有十丈远,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鼻而来。铮深深的将这沁鼻的香味吸进,然后转过弯,走近药房。在门口,她停下脚步,因为听到了绎的声音。   咳嗽声。   “我承认我对这东西没辄!”绎不停的咳着说,“这该死的!”   憋住笑意的声音传了出来:“主上,还是让我来吧。”   铮很快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从药房里飘出的呛鼻浓烟说明了一切。紧接着是击火石的声音,应该是司祁在另外生火。然后一下重物坠地声,接着是在铮意料外的长久安静。她疑惑的向前踏了一步,竭力想在浓烟中看清发生的事。   绎呆呆的站着,面前是一个弱冠少年。他的身上还有烟尘和药渣,但丝毫没有狼狈的神色,他正从地上站起来,姿势带着一种奇特的脆弱的优雅,如秋风中飘舞摇摆的素菊。他的头发有点乱,乱得像秋水被击起的层层叠叠的涟漪。铮突然觉得呼吸一荡,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绎的神情像身处梦中的心驰神荡,他轻声开口:“真像个梦……清丽得一场被遗忘的梦……”   那人微微红了脸,他红着脸的时候更真实:“主上真爱说笑。”   “啊?”绎也红了脸,结结巴巴的道:“刚才不小心绊倒你了,我是说……”   “他是说对不起。”铮清晰的接口。   绎突然不甘心的喃喃道:“我为什么不是女子?”他失望的说,“要是我是女的,死乞百赖也要嫁给你。”   铮的脸也红了。祁弯腰拾起地上的药材,起身的时候,他顺手理了理了乱发,然后对着铮歉意一笑。铮突然有了与绎相同的感觉。   他的神情,他的姿态,他的容貌,都清雅淡谧的像一场梦,一场秋月春花,回肠荡气的梦。   (突然觉得前两章太悲哀了些,于是决定加一点美好的回忆,休息休息。如果有大人觉得这太突兀,扰乱节奏的话,拜托告诉我。谢谢。)   四、冷冷彻夜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去齐都。”   “你只是去送死。”他严厉的说,拍了拍身边的马鞍,“上来吧,我们应该先筹划好一切。”   “但是我想先去齐都。”她迟疑着,希冀的仰头,“我想知道他的消息。”   “先去长都,然后你一定可以知道他的消息。”奕青不耐道,看到铮恳求的神情,他放柔口气,“长都是天子之城,今年齐王一定会去长都觐见天子,如果……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一定会带祁去,防范没有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紧密。我们更容易救出祁。”   “对不起。”她羞愧的低声道歉,“我只想着自己。”   他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我了解你的心情,公主。不必为了这点而羞愧。”   她感激的抬起头,在奕青的帮助下轻松迈上马鞍,奕青轻轻喝了一声“坐稳了”,那马便泼风般向前驰去。铮吓了一跳,本能的紧紧抱住他的腰,紧闭上眼睛,不敢看两旁急驰而过的景物。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敢睁开眼睛,正巧看到奕青回头来。她认为他在嘲笑她。   “这没什么好笑的,”她生气的说,“我第一次这样骑马。”   “祁没带你骑过?”他看来有点惊讶,“祁最喜欢在大草原上驰骋,他爱极了风扑面而来的感觉,他说这样他能够放开一切。”   她摇了摇头,又不甘的补充:“祁知道我不喜欢骑马。”她皱着眉,终于还是问出久存的疑问:“你和祁……是怎么认识的?”   奕青的唇边露出一抹忍不住的笑意:“你在吃醋?”   “才没有!”她负气大叫。眼前这个男子与外表完全不同,冷冽发寒的目光让她错以为他与齐王是同一类人,熟识之后才发现,那是伪装,并且与表面的淡漠截然相反,脾气相当不好。她不明白清雅温柔如祁,为什么会和他成为刎颈之交。   他神秘的笑了笑:“这可是个人秘密。”   “好吧。”她赌气的说,“反正又没多大关系。”   “那么你能告诉我,齐王宜白与祁相识的经过吗?”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说出了这句话。   她猛地一震,抱着他腰的手顿时变得冰冷僵硬,他几乎以为背后坐的女子失去了呼吸。然而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听到她死气沉沉的声音。   “这重要吗?”   “不,不重要。”他立刻说,迅速的转换话题,“那么说一说,你和祁在齐宫中受到的监管,有多严密?”   她明显的放松了许多:“表面上作为人质的人是我,但应该说我的监禁并不非常严密。我住在齐宫的角落照红宫,接近冷宫,可以任意在百米的范围内活动,没有多少人关心我的起居,所以我才能顺利的逃出。”她苦涩的动了动唇角,“傻瓜都看得出来,齐王的重心根本不在于我,我只是作为胁迫祁就范的人存在。在出了那件事后,齐王更是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每天连食物都不送来,我想他并不想饿死我,只是下意识的不希望我这个人存在。”   “出了什么事?”奕青小心的问。但铮的脸色还是变白了,“我……我忍不住,去见了祁一面。”   “只是见了一面?”   她红了脸,希望奕青没有看到绯色的脸颊,她小声道:“我们太久没见了……我们控制不住,忘记了一切,忘了自己还在齐宫……”   那时男人因疯狂的嫉妒与狂暴的愤怒而扭曲的脸又显现在她面前,她惊恐的抱紧了身前的奕青,奕青停下马,看出她的恐惧,缓慢的将她带下马,试图稍稍抚平她的情绪。但没有用。   她避开奕青的视线,紧闭嘴唇,极力的压抑自己的恐惧,但唇角仍然不由自主的一下一下抽搐。无言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奕青抬头看了看天色:“我们必须走了,傍晚之前要赶到留宿的地方。现在这世道不太平。”   她稍稍平静了些,无言点头,顺从的跟着他上马。马蹄声规律的踏在路面上,一起一伏。铮心力交瘁,倦意一阵阵袭来,她想勉强自己保持清醒,但很快她便趴在奕青的背上睡着了。奕青只得放慢速度,尽力不让她掉下马背。   奕青怔怔的看着前方,思潮起伏。他已经有近两年未曾见过祁,还记得两年前的会面,祁提起妻子时脸上泛起的淡淡红晕。他知道祁是真心的,唇角因一波波涌来的欢乐微微颤动,在嘴角漾出细细的波纹,眼中波光潋然,笑意盈盈……幸福得甚至让他嫉妒,但是这样的幸福竟然被无情的,残酷的摔得支离破碎……   不能原谅!   身后熟睡的女子突然颤抖起来,环抱他腰的手指深深陷入肌肉中,甚至指尖都在强烈的颤动。奕青不敢回头看铮发生了什么事,从身体的接触中,他可以感受到入骨的冰寒恨意与炽烈燃烧的愤怒。   她在做梦。   “不--!”铮疯狂的尖叫,“不--!”   奕青不能再视若无睹,他转过身体,拼命的摇晃她:“公主!铮!醒醒!”   “不要!”她没认出眼前的男子,仍然处于疯狂状态。她拼命的挣扎着,在马上摇摇欲坠。奕青迫不得已,一掌打了下去。铮眨了眨眼,迷茫惊恐的看着他。   他吁了口气:“你做恶梦了。”   她保持沉默。在一家客栈下马,要了两间上房,奕青觉得自己的状况比铮好不了多少,迫切的需要休息。他吹熄了灯,盘腿运息了一会,缓缓睡了下去。   细碎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随之微弱的光亮闪起,奕青遽然睁眼,警觉的抓紧了剑柄,马上又放松。那是铮,她掌着灯,面色苍白如鬼,身形纤细瘦弱得像寒风中将折的雏菊。   “我睡不着。”她低声说。   奕青拉开门,让她进来。她在桌旁坐下,头深深的垂下,仍然不发一语。奕青耐心的等待着。   “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她低声开口,声音如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悠远空寂,“我从赵国带来了许多珠宝,用来打点上下,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去见他一面……当时我真的只想见他一面而已,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我得到的消息是齐王外出打猎,要到第二天上午才从行宫回来,可是没想到他连夜回来,回宫的时候,已经三更了。”   “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费尽周折偷偷潜进长乐宫,看到他躺在床上,像个娃娃一样,双眼无神,面色惨白。我怕极了,我几乎以为他……以为他死了,但他看见了我,他不可置信的揉着眼,然后我冲过去,抱着他哭泣,他才相信我真的来了。”   “……我们又哭又笑,拥抱在一起,不愿意再放开。我看到他颈上的痕迹,所以我……我吻了他,”她羞涩却坚决的说,“我们忘记了一切,忘了自己还是人质,忘了面临的威胁。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强烈的感觉到他的气息。他不停的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像从无底的深渊传出,那么的绝望凄凉,我几乎要崩溃了……”   “后来……”她深深将空气吸进肺中,胸膛强烈的起伏了许久,才能继续,“我们开始漫无目的的说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在谈什么,我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只想感觉到他的存在。我忘了时间,但他还注意着……鼓敲三更的时候,他握紧我的手,低声说:‘以后别再冒这么大的险了。’我知道他是要我快走,但是我迈不动脚步,”她开始低声哭泣,“我根本不想离开他,我只想……我只想和我的丈夫在一起,难道这也错了吗?”   奕青默不作声。他知道她不需要别人安慰,她不需要任何人打断她。   她捂着脸,低声啜泣:“是我的错,我是个笨蛋……要是我早一步走就好了。我太懦弱了,我纠葛在自己的情绪中,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可是齐王进来了,他看见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相互拥抱,我们注视彼此的目光……他发怒了。我从来没见一个人的脸孔能够扭曲成那样,他的五官都因暴怒与狂野的嫉妒而错位,他的眼睛闪着血红色的光芒,他走到我面前,将我抛开,我重重撞上了宫墙。”她绞紧双手,急速的呼吸着,“但这没什么,他竟然打了祁!我尖叫,但根本没用!一下,两下,三下!他接连不断的打他!祁的脸都已经肿了,可是他依然望着我,试着向我微笑,想让我平静。齐王真的发怒了。然后……然后……”   她瘦弱的身子颤得如同风中枯叶,她因惊恐和愤怒睁大眼睛,大声凄厉尖叫起来:“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强暴了他!”   “我不停叫着,我知道这根本没有意义,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没办法停止,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没有办法闭上眼睛,没办法保持平静,我只知道我要杀了他,杀了这个男人!我要他不得好死,我要他进十八层地狱千刀万剐!我要他剁碎成千万片,挫骨扬灰!”   她完全陷入疯狂的状态,又回到了那天晚上恐怕可怕的回忆之中。在奕青来得及抱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之前,她陡然陷入沉静。死亡般冰冷麻木的沉静。她的声音也不再像声音,而像阴魂的森森阴嘶。   “……祁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没有哭泣,没有叫喊,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甚至……没有看我。齐王一直不停的警告他,他也没有听到,他只是木然的看向殿顶,静静的承受着一切,他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具躯体。只有当这一切结束时,他看了我一眼,他在告诉我,所有都已经完结了……包括……他的灵魂……”   她沉默了。   奕青试图在自己发干的嗓子中发出声音,哪怕是一丝声音也好。但他发觉自己翕动的嘴唇根本没发出任何足以打破死寂的东西,只有呜呜的风声,代替着他们的哭泣。   奕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着再次发出声音,他被自己发出的尖锐沙哑,不受控制的声音吓了一跳:“公主……铮,这已经过去了……”   他很快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铮的目光让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在这样巨大的伤痛面前,他竟然只无关痛痒的说了一句“那已经过去了”!   铮站了起来,她的姿势也让他想起祁--那一种奇特而脆弱的,如同飘舞落叶的优雅。“过去的回忆完了,”她冷冰冰的说,“那么,我们该上路了。”   看着她火光掩映下决绝冷漠的背影,他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应该追上去。   “铮,等一下,”他语无伦次的说,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毛骨悚然,“我不能感同身受,我只是想尽我自己的力来帮助你,刚才我竟然说了那种不可原谅的话……我是说,我跟你一样,也……”   “爱他?”她脸色寒得发白,“抱歉我不希望这样。”   “我的意思是……”他困难想找出一个词语来恰当的表现自己的意思,“铮,我们都一样,迫切的想要把祁从地狱中拯救出来。但我毕竟没有你相同的感觉,没有你噩梦般的经历,所以……”他嗫嚅着,在她冰寒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归于无。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冷冷的问。   这代表着接受道歉吗?奕青不大清楚,他只是完全的,生平第一次如此老实的说:“去秦国的都城咸阳,联络我的人,然后转去长都,实施我们的行动。”   她用听不出嘲讽还是恳切的语气问:“你认为我们能成功吗?”   “也许……”他不确定的回答,“也许……”   五、又觅残春   咸阳异于平时的喧哗,因为正在举行一场空前的武林盛会,由秦国大将军质东举办的一场武林盛会。武林与朝中一向各自为政,井水河水互不相犯,但并非没有身为朝野中人又与武林有密切联系的。质东便是一例。但由朝野中人邀请各方武林人士,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不单是武林方面小心戒备,整个咸阳城都如临大敌。   “这武林大会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她静静的问。   “至少可以找到盟友。我相信武林人士中,必定有与齐王不共戴天的,可以利用他们牵引齐王的注意力。”   “怕是没那么容易罢?”   回答的人不以为然:“他们想找齐王报仇,也可以借助我们的力量,大家互相利用而已。”   铮迅速抬了抬眼睑:“奕青,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你。事实上,除了相信你,我并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是希望……能尽快把祁从折磨中救出来。”她痛苦的扭绞着双手,“奕青,我快要发疯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奕青看了她一眼。一个女子能经历这么多痛苦,仍然能保持冷静,尽力却做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已经证明了她的坚强与勇敢。铮深吸了口气,竭力平静下来。   奕青点了点头,迈步走向一个药铺,铮以为他要买药材,并不是。他走向柜台,十指飞快的比划着,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手势,奕青的手指动得极快,让她眼花缭乱。但药铺老板的神色变了变,然后向身后指了指。奕青示意铮跟着他,掀帘进了后屋。   他们在后屋只坐了一会,药铺老板走了进来。他一进来便向奕青恭敬的行礼,他们行礼的方式也很特别--双手合抱并深深躬身,唤道:“三堂主。”   “我需要情报,”奕青开门见山,铮首次听到他的口气带有强烈的命令性,“第一,这次武林会中哪些人来自与齐敌对的国家,哪些人与齐国有深仇大恨,记住,宁缺勿滥。第二,我需要齐宫内部的地形图,尤其是长乐宫。第三,齐王去长都觐见天子,什么时候动身,他会住在什么地方,包括地形图。”   药铺老板什么都没问,只是复述了一遍。奕青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向铮道:“你有什么要问的?”   “赵国的情形。”铮轻声道,“赵国现在怎么样了?只要大体情形就行。”   药铺老板道:“赵仍然在齐的辖制之下,笈笈可危。赵国公主在齐国作人质,赵王似乎无法可施,自暴自弃,终日在酒丛中流连。但最近传出未经证实的消息,赵国公主从齐宫中逃了出来。还有……”他用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神色说,“赵国公主的丈夫住在长乐宫内,那儿一向是齐王留寝的地方。”   很准确秘密的情报,他们刺探情报的力量不容小觑。铮苦涩的想,这就是一个毫无势力,任人宰割的小国最具体的写照。她微微握紧了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没有了。奕青,我们走吧。”   一直到走出药铺十丈远,铮才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有名的杀人不见血的刀客,独来独往,没想到你竟然有堂主的称号。那是什么?”   “我当然是,”奕青的语气有点悠远怀念,“我这个堂主的名号,是被人家挂上去的,我一向独来独往。我所在的组织叫六英堂,当初纯粹是开个玩笑,胡乱用乐曲来命名(六英为古乐曲名),没想到后来真的有六名堂主。我排第三。”   “当时在茶铺,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想了很久,就奕青的行动而言,并不像人人得而诛之的奸邪人士,但那三位少年,为什么一听到奕青的名字便要杀他?   奕青的神色变得很尴尬:“这个嘛,是因为我和他们的师父间有点小小的误会……他们是飞燕门的人。飞燕门一直以轻功闻名,你没看到,他们的轻功可是天下闻名的……”   铮看出了他在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揭破,只扬眉浅浅笑了笑。多少天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靥。奕青看着她呆了一会,才道:“真希望以前见过你,那时候你一定常常笑。”   她陡地沉下脸。奕青这才想起她毕竟是公主,只好闭上嘴,自悔失言。铮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正想说什么,奕青在一座酒楼面前停了下来,仰头看高挂的“浮白居”匾额。他低声说道:“我就是在这儿认识他的。”   铮的身子轻轻一震。奕青道:“要上去喝杯酒吗?”   她摇摇头,用尽全力才能把目光才酒楼拉回来,“这没什么意义。我想我们还是尽快行动……”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及恶心,她努力的睁大眼,想抗拒突如其来的黑暗,但身体似乎已经完全不受她控制,酸软无力。她想要保持清醒,心想着只要一会就好了,这并没有什么。但模糊的意识在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之前,她完全失去了意识。   “她需要休息……”   声音很轻,很遥远模糊,像是从天边传来。铮困难的转动头颈,想要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精细柔软的被褥,床的右边摆放着圆雕木桌和梨木交背椅。   声音是从屋门外传来的:“她的精神消耗大太,看得出已经心神不宁了很久……她绷得太紧,很久都没真正放松过,刚刚又受了冲击,才会一时不支晕倒……不应该再做任何事……不,不行,她不能再赶路……必须要休息,还要身心完全放松,不然会……不能用镇心安神的药,这样会伤害……”   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小心翼翼的推门声,奕青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看到她睁着眼,他吃了一惊。   铮吃力的说话:“我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奕青的神色极不自然,“你刚刚突然晕倒了,所以就把你送到这儿来。他是最好的大夫,你没问题的。药马上就煎好,你好好休息。”   “你有事瞒着我。”铮微弱的说,招手示意他过来,“你的神色很古怪,大夫说了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奕青的神情像突然踩到尾巴的蛇,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慌慌张张的冲出房门。铮想叫住他,却发现自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无奈的叹息一声,重新闭上眼,试图安然入眠。   又听到轻柔的脚步声时,已经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位少年轻轻走到她床边,试着轻唤一声,看到她醒了,便微笑道:“你该吃药了。”   “奕青呢?”她强撑着坐起来,艰难的说,“奕青在哪儿?我想见他。”   少年温言道:“他正在和家父说话,他说你醒了就来见你。我叫壬静,你现在在我家里。别担心。”他轻轻吹着药,将汤勺送到她唇边,“现在先把药吃了,好吗?”   “我生了什么病?”   少年怔了怔,又如对孩童般温柔微笑道:“没什么病,你只是太累了,只要好好休息,再吃完药,明天早上一醒你就会觉得神清气爽。”   铮聚精会神的观察壬静不自然的神色--他们有事瞒着她,一定。她挥开汤勺,坚持道:“出了什么事?我要知道。”   壬静的表情变得严厉:“你不能再任性,现在你必须把药吃完。”   “我不吃!”   汤勺与地面相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壬静蹲下默默拾着碎片,铮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么你把药吃了,当做对我的道歉吧。”壬静含笑道。铮无可奈何,只得乖乖一口口喝完苦不堪言的药。壬静看着她一口口喝完,收完碗便欲离开,铮叫住了他。她恳切的望着他:“告诉我,这是我的事,我应该知道。”   壬静呆了一会,欲言又止,良久方轻叹:“不是我不想说,现在知道了对你并不好。稍安勿躁,到了明天,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会告诉你的。”   他的温柔笑容让铮几乎错以为又见到了祁。“别担心,你没有大碍,安心睡,好吗?”   奇妙的安心感缓缓环绕了铮,她放松了紧握的手掌,长久以来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竟然慢慢消逝,她在少年温柔的目光中倦倦合眼,呼吸着淡淡的冷香,在排山倒海而来的疲倦中轻轻入睡。   第一次,噩梦没有降临。   六、别绪如丝   他蓦地睁开眼睛,挣扎着试图坐起,但胸口手臂的压力提醒了他。重又缓缓躺下,他无声的深呼吸,想让急速跳动的心恢复平静--只是个梦。他告诉自己,只是个梦。但少女哭泣惊怖的容颜是那么细致,男人狠辣怨毒的神色是那么真实,让他几疑为真。   他冷冷动了动唇角。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幻?他还分得清楚吗?他和少女成婚时喜洋洋的醉醺,仿佛是昨天,又仿佛是亿万年前,虚幻真实,似近却远,触手可及却又脆弱虚幻如镜花水月。   环绕他的手轻轻动了动,他转过头,发现宜白正含笑注视他。男子将头凑近他颈窝,轻轻蹭着:“又在神游物外了?”   深沉的疲倦掩盖了他的回答。宜白呆了一会,眼中闪过一丝挫败,随即又恢复笑意。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祁的发,轻柔细致如轻云蔽月,额前几缕因噩梦而汗透的发丝,也在指尖轻柔的抚弄下回到颈窝。祁微微颤了颤,闭上眼睛,冷漠的等待必将到来的吻。   但没有。祁诧异的睁眼,却惊觉身体腾空而起。突然的转换让他不由自主的抓紧身边唯一可依靠的东西,然后才发现那是身边男子的衣袖。宜白俯下身,柔声道:“有个东西让你看。”   祁没有回答。再次惊讶的发现宜白竟然抱着他直接向外走去,自己却只有内衣蔽体,不得不出声提醒。宜白愣了一会,才忙不迭的抓起外袍披在他身上,尴尬得支支吾吾。祁轻叹一声,挣扎着下地来,自己缓缓着衣。   “你要带我去哪儿?”祁禁不住问,这是到齐宫近半年,他第一次离开长乐宫。当日的春光早已成萧索之秋,杨柳飞絮消逝,人面亦消。他到齐宫之后,首次感觉到隐埋于心的酸涩竟如许之重。   宜白笑而不答,环抱着他腰的手轻轻加重了力道--他们共乘一骑。侍从们似乎总是对诸如此类的事视若无睹,至少是尽力的装做视而不见。祁微微颤了颤,近似于恐惧的莫名心理让他不知所措。宜白从未让他步出齐宫半步,除了几位服侍他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今天宜白竟堂而皇之的与他亲密共行,他不能理解。但这陌生的担忧很快被讶异掩盖。   他感觉到了那种气息,熟悉却又恍若隔世,淡淡的环绕身体四周,让他无法自控。泪水缓缓泛滥上眼眶,他竭力睁着眼,想保持冷静,不想让自己动摇的情绪显现在这个男人面前。   马儿的厉嘶声响遍了整个草地,偌大的围栏中,一匹矫健神骏的黑马暴怒的横冲直撞。围栏四周站了许多士兵,每人手中拿的都不是刀剑,而是顶端裹布的木棍,每当马儿想冲出围栏,便用木棍驱赶。祁静静的看着,泪水不知不觉滑了下来。   “乌桓……”他柔声轻唤,这个名字曾让那少女笑得瘫软在他怀里(乌桓为古代乌丸族别名,显而易见,这是淘气),如今却令他潸然泪下。他只是轻轻地呼唤,暴躁的马儿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它前蹄不安的在地上蹶土,打了几个响鼻,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转过颈,黑宝石色的眼瞳中出现了主人的影子。它迟疑的一步步抬起四蹄,走出围栏,士兵没有阻拦。黑宝石般的瞳孔对着主人显出疑问的神色。祁带着泪笑了,伸出手轻柔抚摸它的毛发,一遍一遍的理着。乌桓犹豫了一会,柔顺的垂下头,用鼻子轻轻去碰祁。   祁弯下腰,将脸深深埋在马儿洁净的鬃毛中良久,方抬起头来,目光转向马场旁的一幢小屋。宜白微笑,并示意他去小屋看看。祁迟疑了一会,熟练的换过乌桓为乘,向小屋小跑而去。   就是这味道,苦涩略带腥味的味道,如今却那般甜美宁静。浓浓的药味缠绕在小屋周围,盘桓不去。祁翻身下马,紧紧抱住乌桓的脖子一会,柔声道:“在这儿等我。”   乌桓打了个响鼻,跟在祁身后,一步步挨向小屋。祁在门前站定,迟疑着伸手想敲门,又缩回。他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手指敲击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短促的声音。   屋内没有回响。   祁微微颤了颤,开口轻声呼唤:“父亲,是我。”   仍然没有回答。   “父亲,请你开门……”原以为干涸的泪水再次缓缓溢出,“父亲……”   令人窒息的死寂压倒了整个世界,乌桓看出了主人的焦虑,不安的仰天长嘶。祁摇晃了一下,拖住乌桓的缰绳,才勉强自己站直。半年身体心理巨大的压迫伤害喷泻而出,他感觉到一阵晕眩,几乎让他不能自持。他试着要保持清醒,再一次呼唤父亲,但双腿却不由自主的酸软。乌桓着急的用嘴去叨祁的衣服,另一只手接住了祁。   宜白一把将祁抱了起来,拍着他面颊急促轻唤。祁的晕眩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他睁开眼,摇了摇头:“我没事。”   “对不起,”男子将头深深埋在他肩上,“我没想到会这样。”   祁茫然看着紧闭的木门--父亲不愿意见他。他可以理解父亲的心情,纡阳是在惧怕与儿子的相见。他亏欠儿子实在太多。五岁时,祁因为身体缘故离开,直到十四年后才再度回到家乡。然而这幸福也极其短暂。为了赵国,他被交给了一个男人,一个意图占有他的男人。纡阳认为是自己害了他。   祁冷冷弯了弯嘴唇,他将头转向乌桓,用目光让烦躁不安的马儿平静。然后他轻声说了一句话,向宜白说的。   “谢谢你。”   “子姝!子姝!”   沉思的少女手中的笔顿了顿,小心的将它放回笔架,再用一片汉白玉将缎帛压好,这才抬头看向像个孩子般叫嚷的哥哥。宜白兴奋得像个孩子,进来一把抱起少女细弱的腰肢,将她举在空中转了几圈。少女先是惊讶,然后清脆的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宽敞的宫殿中,充满了欢乐。   “好啦!快放我下来!”少女轻轻捶打哥哥的肩膀,嗔骂道,“看你,一国之君,像什么样!”   宜白将她放下来,仍是抑制不住兴奋:“子姝,你真厉害,竟然猜中了他的心思!他看到那匹马的时候就开始变,他到这儿来半年,我还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表情,你该也去的!”   子姝埋怨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笨?连讨人欢心都不会--他见到他父亲了吗?”   “没有。”   少女皱了皱眉,因宜白沮丧的表情又笑了起来,她点点他额头,笑语嫣然。“没关系,父子毕竟是父子,纡阳一定会见他的。放心好了,这样祁也会有事可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的,你也不用再拿宫女当出气筒了。”   宜白对子姝的话已经完全信服:“他有什么事可做?”   “还有什么?”子姝白了宜白一眼,“当然是照顾他父亲了。你不会认为他会置父亲于不顾吧?”   七、回忆之章·泠瑛宫笔记〈一〉   (抱歉我不会用文言文^0^)   乙亥年春正月辛巳   据说兄长意图兼并赵国,持续扩大齐的版图,不知诸大夫意下如何?赵君似乎是个平庸之辈,并无力抵抗雄才大略的兄长。几年内齐国不断强大,我虽心喜,却只望兄长不要多造杀孽才好。   秋七月乙卯   兄长似乎听从了我的建议,先行派出使者往赵商谈,让赵屈从于齐,成为属国之一。但我想他真正的希望是吞并别国,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完全的满足。   兄长竟突发奇想,装扮为伯期的随侍前往赵国。我劝他他也不听,他的安全要怎么办?我对着伯期一番疾言厉色警告,想必又招人厌了。伯期是个精细人,应该不至于让人识破兄长身份。但兄长觐见天子时,并非没有与赵国诸臣接触,万一被认出,他们身在赵国势单力孤,那如何是好?   八月丁丑   已经一个多月了,兄长竟还留在赵国。我数次三番托信催促,王兄却杳无音信,只报一声平安便罢。他从未如此固执,弃国政军务于不顾,甚至连我的恳求都毫无用处。赵国有什么东西让他变得如此反常?   心中隐隐约约有不祥的感觉,兄长会遭厄运。我很少占卜,但屡试屡应,少有差错。今天早上问卜兄长吉凶,得出的竟是大凶之卦。他究竟遇到了何事?他必须回来了。   冬十月丙子   兄长终于赶回了月初的祭天大典,回宫后竟然不曾与我相见。我问伯期在赵国究竟出了什么事,伯期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我气得几乎想一掌打过去,还是忍住了。伯期是朝臣,我虽是国君之妹,终究还只是个女子而已。   十一月戊午   兄长变了许多。   他脾气日益暴躁,我时常看见他在长乐宫附近来回踱步,显得烦躁不安。伯期偷偷对我说兄长在朝中经常雷霆大怒,稍有不顺意便暴跳如雷,并且独断专行。奇怪的是,他在是否攻打赵国的事上犹豫不决。   兄长的心中出现了一个阴暗面,就是这莫名的欲望让他一反常态,不可理喻,我看得出来。我不明白好战的兄长心中有什么欲望比战争及权力更为强烈,强烈到了如此地步。但若是不满足他,他发作的途径会极其可怕。我无法想像暴怒的兄长会做出什么事。   十一月乙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去长乐宫看望兄长,看到的却是因一件小事而被责罚为奴的宫女。我好不容易将兄长的怒气平息,才免了她的罪。但当我不在的时候,又有谁能劝动心坚如铁的兄长?我必须找到原因。为了齐国,为了兄长,我都必须找到解决这场灾难的途径。那大凶之卦始终悬挂在我心底,我试着不去想它,但那会预兆着什么?   十二月辛卯   在我的威逼下,伯期终于隐晦的说出了原因。我震惊得一时回不过神来,无法想像兄长竟会……   一个男人……   起源竟会是一个男人!兄长暴躁、愤怒、狂乱的原因,如此强烈的渴求着的竟会是一个男人!我强迫自己镇静,去了兄长的后宫。兄长的妃子们暧昧却清晰的告诉我,全无隐瞒--兄长已有两个月没召见过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就是兄长自赵国回来后开始的。她们冷冷的微笑着,以一种不屑且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我希望这只是个笑话,但很失望的发现它不是。我清晰的感觉到事态在向我无法掌握的方向发展。没有任何书能告诉我,当面对这种事时该怎么做。兄长从未因后宫乱政,也从不曾因任何人动摇他的意志和决心,但若是任其发展,将出现先例。   毕竟,我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兄长。强烈的渴望燃烧着他的心,他在尽力压抑,我现在才看出来。原本我已经他在倾泻的情绪竟是他强自压制后的结果,那个男人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我隐约察觉到嫉妒的存在。我一直是兄长唯一注视的人,但现在,我成了次要的一位。那个男人比我更重要,比权力霸业更重要,他高于一切。我嫉妒他。   但想这些没有意义。我必须找到解决的方法,再这样下去,兄长会被自身的欲望燃成灰烬。为了兄长,必须牺牲一些东西。   丙子年春正月乙卯   紊乱的思绪终于平定下来。很早便起床,对镜精心打扮了一番。虽然不懂我为什么要精心装扮。然后我去长乐宫,长乐宫的情形正如我预料——狂暴的兄长与哭泣的宫女,但今天还有小满。   小满被父亲吓得嚎啕大哭,我将他抱在怀里,也想发火,看到小满泪痕满面的样子忍住。我将小满带出宫殿,吩咐侍女好好照顾他,才向兄长发火:“小满只不过是个四岁大的孩子,你这样迁怒他人算什么?”   兄长怒气冲冲的看了我一眼,闷声不语。我想他其实已经自觉到错误,但却无法控制。兄长从未为任何事物痴迷到这般地步,这让我更怒不可抑。“你还算是一国之君!连这点魄力都没有!”我用力抓着兄长的手臂,紧到我几乎错觉自己的手指会寸寸断折,“你要想他,就去给我抢回来!你若是个只知道隐瞒逃避的懦夫,你就不配做我的哥哥!”   兄长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他呆呆望着我,脸上的表情从愤怒与羞惭的交织变为迷茫,最后成为沉闷。“我疯了,”兄长阴暗嘶哑的说,“我马上就要疯了。”   那个男人对兄长来说,会是一柄锐利无比的凶器——这就是大凶之卦。我隐约感觉到不祥,但一切变化得太过迅速,我已经无法阻止了。   二月丙申   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写出这句话时我发觉我在冷笑,镜子中的少女面容晦暗阴毒,不复明朗。我无法宽恕那个导致这一切的男人,是他让一切变得紊乱,脱出常轨。兄长原本是位名君,齐国本来可以君临天下,我也可以永远当一个受兄长疼爱的小妹妹,但这些都在那个男人的出现后破灭殆尽。是这怨毒恨意让我变得苍老,惹人厌恶。   解决之道很简单,是我向伯期提出的。伯期赞同了我的观点——兄长的冷静更为重要。他们向赵国提出交涉,要求以赵国公主铮成为人质前往齐国,以作为两国间和平的保证。隐含在正式文件之下的另一个条件,是铮的丈夫,那个男人必须也成为人质。赵国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   三月甲辰   长久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赵国公主的车队驶达城门外,兄长的烦躁不安也到了极点。赵国公主和那个男人进宫的时候,我看出兄长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自己。我转头看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垂着头,面容平静祥和,仿佛他并非身为人质,而是雍容娴雅的作客敌国。我呆了很久,满腹的怨毒之意刹那化为乌有。他是那么的……美,我甚至无法用言辞来形容我紊乱的思绪。他很美,不是容貌上的美,而是一种忧悒,愁伤,虚幻缥缈的柔静气质,那么纯净,那么出尘,美丽得让我心碎。我想伸手触摸他,很想,但我知道我不能。   兄长与他站在一起,气质天差地别。他们截然相反,强烈的压迫与柔和的静谧是两个极端,但却又相衬得如此契合。兄长是英俊矫健的王者,如博击长空的鹰,锐利刚烈,习惯于俯视大地;而他却是鹤,飘逸灵动的仙物,以花为食朝露为饮的鹤。   我第一次问及他的名字:“司祁”。一个平凡普通的名字。   八、回忆之章·泠瑛宫笔记   三月丙寅   我还记得他抵达齐都的那天晚上,兄长和我都在长乐宫,还有他和他的妻子铮公主。他和妻子坐在一起,他们的手始终紧紧相握。铮公主是个年龄与我仿佛的少女,气质与祁很像,他们同样的柔静,安祥,文弱的外表藏着坚强勇敢的心。酒宴之后,铮公主回到了她住的照红宫,她的脸色白得发寒,走的时候几乎已经落下泪来,只是强撑着不肯在我们面前示弱。我想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所爱的丈夫将要遭受的命运。我开始踌躇,这诡异尴尬的事件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祁站起来,我清晰的记得他的动作那种奇特的优雅,任何人都不可能模仿的那种脆弱却又柔韧的优雅。他走到兄长面前,向他敬酒,然后他微笑——他真的是以一种温柔的微笑表情说的:“今天晚上需要我吗?”   兄长和我都愣住了,兄长从未经历过让他不知所措的局面,这就是了。他手中的青玉盏掉在地上砸得粉碎,我逃离了长乐宫,深夜的寒风吹在我发烫的面颊上,才让我怦怦乱跳的心恢复平静。   我以为就会这样发展,但我又错了。祁从来不曾说过什么,他柔顺的接受了他的命运,却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来抗拒。他从不曾走出长乐宫的房间,我每次去看他时,他都只是静静的坐着,我试着与他谈话,他的思绪却不曾停留在我身上半刻。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向照红宫的方向飘去。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我认为可以从这儿找到突破口。   三月壬申   今天去了照红宫,那儿的凄凉景象让我吃惊。我原以为兄长会以平日的王者之风给她适于她身份的照顾,但那儿只是一个冷清偏僻的宫殿而已,我发现铮公主甚至需要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她柔软洁白的双手上结着血痂,但她一声不吭,只用冰冷蔑视的目光看着我。她和祁的确很相似。   “你是在怜悯我吗?”她直截了当的问,对我带来的衣物食品等视而不见,尽管她的衣物已经褪色黯淡。我感觉到一丝出其不意的狼狈:“我只是给你你应有的东西。”   “在刀殂板上挣扎的鱼肉会有什么?”她尖刻的反击,冷冷的转回视线,继续缝补她的衣服。我怔了好一会,才脱口而出:“我刚刚从祁那儿过来。”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她瘦弱的身子颤抖着,费尽力气将手抬起来,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我嗫嚅着:“公主……”   “出去!”她尖声大叫,“出去!”   我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觉得心惊胆颤,连忙出了门,好久才让惊慌平息。是她的仇恨让我惊慌失措。这是兄长的罪过,也是我间接促成的。   四月乙酉   像每天都做的那样,我离开长乐宫后又去了照红宫。铮静静的坐着,像祁一样安静、死寂。我给她带来祁的消息,祁的消息总是千篇一律,乏味单调,但当我说的时候,她虽然装做漠不关心,紧绷的指尖却说明了她的急切。不过今天有点例外。   “小满——小满是兄长的独子,”我尽力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友好温和,“你无法想像那是个多可爱的孩子,今天他跟着我偷偷去了长乐宫。当然我不该带他去的,可是他真是个缠死人的孩子。小满被祁迷住了,吵着要祁抱他,祁笑了,他喜欢孩子,是吗?”   “是的,”她低声喃喃自语,“他喜欢孩子。”   她动容了。我暗暗想,这很好。我希望与她之间的关系不再显得紧张敌对,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但我的确很喜欢她,就像对祁的喜欢,他们有相同的特质,让我着迷。他们可以让任何人为之着迷。   夏五月庚申   伯期告诉我说铮在想法与祁见面,我沉吟了很久,让他保守秘密。只是见一面而已,没有告诉兄长的必要。   五月乙丑   一切都朝着不寻常的方向发展,我感觉到恐惧。我想我对祁和铮的关切是太过了,脱出我应当的范围,但我不由自主的想帮助他们。今天没有去见他们,我想要安静。   五月壬午   我知道今晚铮会去见祁,但事态脱出了控制。我没料到兄长竟会赶回来,他发狂了。我试着在他回到长乐宫前阻止一切,但太晚了,都太晚了。   我听到了铮的尖叫声,吓得几乎想拨腿而逃,我一生从未,也不会再听到比这更凄厉怨毒的叫声。她的声音如同千万个冤魂自地狱爬出,齐声尖叫。我看到侍女们面无人色,胆小的甚至已经昏倒。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自己站着,而不是晕倒。天,若是世上真的有冤魂,也不会有比她更凄惨,更仇恨的叫声了。我几乎认为她召集了世间所有的怨念,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根本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我设了香案,沐浴更衣,向天默祷。祈告众神,祈告天地冥冥间诸位神祗,饶恕兄长的罪吧。   五月丁亥   兄长根本不懂如何去爱人,他只懂命令,并且习惯于所有人的无条件服从。他不懂宽容,忍耐,用尽一切去包容的博大的爱,他只有征服。   祁与他站在完全的极端,有时我认为祁怯懦、柔弱,只知顺从,有时我又认为他坚毅得不可思议。祁的心兄长不能理解,我也不能,他似乎已经麻木,却还有强烈的意志。   我几乎日日去看他,却不敢去见铮。我不能想像铮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像祁一样,麻木冰冷的静坐,还是会疯狂的将我从她身边赶开。这件事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兄长错得太离谱了,无法忍受的严重创伤将祁自他身边赶走,这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劝说兄长给祁一个喘息的空间,阻止他在一个月内接近祁。兄长近日来意志消沉,做什么都无精打采。他经常来我的泠瑛宫,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长乐宫的方向,他的目光像是愧疚又像是惶恐,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他答应了我,离开了长乐宫。   六月辛卯   祁终于开口说话。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贸然,毫不警惕的向我提出要求。   “帮助铮,她正在想方设法逃出去。”   铮果然是在想法出逃。他如何确定我不会出卖他?我为什么帮他,为什么不帮兄长阻止铮的出逃?铮若是逃出去了,不但有损齐国的威信,还会引起无穷后患。我为什么要帮他?   可是我竟然答应了,我悲哀的想,我竟然答应了。   秋七月丁未   铮在我的帮助下逃了出去,她并不知道她是通过我的协助才能逃出齐宫的,她认为是靠她自己的力量。开玩笑,齐国将士岂是等闲之辈。兄长听说这个消息后有些讶异,看了心虚的我一眼,我头皮发麻的等着兄长的怒气。但兄长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道:“去把她追回来吧。”   祁也听说了,他微微笑了笑。他很少笑,所以笑的时候特别萦人心怀。他稍稍侧过头来,长长的眼睫在烛光跳动下投出两道微弱的黯影。他的眉轻轻皱着,微微抿嘴,柔和清晰的轮廓便显出坚毅来。我发现他的侧面其实更美丽,日里柔和的神情带着坚定卓绝的清俊苍白,像寒山顶的积雪,清清冷冷的铺陈开来,但微微露出笑意的时候,就像夏日清晨碧色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虽清犹俏,足以令任何人怦然心动。   他扬着眉,神色很有几分俏皮:“子姝,你真是个厉害角色。”   我厉害?我不无惶恐。他才是真的厉害,只要轻声柔语一句话,我就心甘情愿的冒奇险帮助他。这种人真是天理不容。可我这是心甘情愿被他迷惑的,我幽怨的想。   八月壬申朔   我对兄长的劝告起了作用,他开始改变方式。我教他如何去爱一个像祁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有没有错。我认为祁的心其实很容易被打动,他不像会仇恨的人,他对任何人都带着母亲般的博大的包容,只要用对方法,兄长会得到他的谅解,甚或于爱。   只是我呢?只是我当如何是好?   九、   她刚刚踏进小花厅,便听到一阵清脆响亮的笑声。花厅中坐着三个人,壬静,还有另外两个人背对着她。她轻轻敲敲楠木的门框,低柔短促的声音让他们的谈话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   她愣了愣,这一生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与壬静正面对坐的那少女,美丽得如诗如画,绝艳如同秋日火红枫叶的 风情,偏又清丽得仿佛是山顶潺潺而下的小溪,她露出微笑的样子,仿若含苞欲放的玫瑰,美丽得让人目眩神迷。铮深深吸了口气,才疑惑的发问:“壬静?”   壬静并未料到她会无声无息自己起床,连忙过去扶住她:“你应该好好休息的,怎么突然起来了?”   “我睡不着。”她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那少女,那夺目璀璨如宝石的少女。她显然并非中土人氏,头发是近于月光色的亮银,自头顶倾泻而下,亦如月光般柔和清丽,漆黑若玉的眸子俏皮善意看着她,让她没来由一阵心慌。“我想起来走走……”   壬静看到她注目的人,微笑道:“那是我的朋友伊愫,来自柔然国。这位是启。”   她这才注意到那少女身边的另一个人,那少年清俊高傲,但与伊愫的神色极其亲热,他们的手不易察觉的握着。她感觉到一阵目眩,壬静着急的扶住她,将她带到椅子上坐下。伊愫与启对望一眼,礼貌的告退。   “你怎么能这样不顾惜自己呢?”壬静温柔的责备,“我这就去叫奕青过来,不过他说过今天早上要出门,叫我照顾你,不知道回来没有。我们都没想到你这么能睡。”   他善意的嘲弄让她微微红了脸,在这个少年面前,她似乎可以解出一切的重负,重又回到那纯真不知世事的少女时代。她将思绪拉回:“壬静,我想知道……”   壬静打断了她:“别心急。”他站起来,将一杯药放在她面前,淡棕色的药汁散发着怡人清香,没有药的苦味,“喝了它,你会觉得舒服一点。”   她听话的一勺勺喝完整碗药,不再出声发问,改用疑问的目光盯住壬静。壬静笑了:“你的目光真是咄咄逼人。好吧,我告诉你——恭喜你,你要做娘亲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强烈的晕眩感又包围了她。模糊的意识听到壬静轻柔的话语:“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对孩子很危险,放下心来,在这儿没有人能伤害你。别担心任何事,奕青和我会帮助你,一切都会很顺利……”   可是祁呢?她在心底明暗激荡的湖水中大喊,可是祁呢?他是孩子的父亲啊,他是……   奕青轻手轻脚走进房间,望着床上平躺的少女舒了口气。铮的神色很平静,仿佛只是在熟睡。壬静站在他身后,拉拉他衣角,两个人又无声无息退了出去。奕青的脸色很严峻:“她这种晕眩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壬静摇摇头:“她绷得太紧,需要长期调养。你必须告诉我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才能更好的帮你。”   奕青嘴角绷得紧紧的:“我不能说。”   壬静叹了口气:“奕青,如果有我能尽力的地方……”   “谢谢你。但这是我的事。”   壬静古怪的看着奕青:“是和那个叫司祁的人有关,是吗?”看到奕青变得铁青的脸色,他苦笑道:“如果不是与司祁有关,只怕这一辈子,你都不会再踏进我家半步了。她是他的妻子吧?”   奕青尴尬轻唤:“静……”   壬静举起手,截断了他:“母亲到现在仍然在追杀你,是吗?”   “前几天刚刚碰到她的大弟子,”奕青直言道,“她还恨我。”   壬静轻轻叹了口气:“我会好好照顾铮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不用担心她,她在我家绝对安全,”他俏皮的眨了眨眼,“除非你不相信我的医术。”   “那当然,”奕青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不,我是说我当然相信你,天下没有比你这儿更安全的地方……”   壬静笑着推了推他:“去吧你,别吵醒了她。”   目送着奕青离开,身后却传来轻微的笑声。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壬静的脖子,少女娇俏的笑弯了眉梢。“好笨,居然以为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女孩是谁。天下间岂有能瞒过壬静公子的事?”   壬静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启呢?他岂能容得你如此胡闹。”   伊愫委委屈屈的放开壬静,嘟起嫣红双唇。她向房间内看了一眼,俏皮的目光在沉睡的铮身上转了几圈,轻轻跳了跳。“铮公主看起来不大像位公主呢。”   “她受了那么多苦,若还是你这般娇怯柔弱的模样,早就不知魂归何处了。”壬静低低一叹,“这许多事发生在她身上,她还能撑下来,也不容易。更何况她就要做母亲,她可如何是好……”他淡淡笑了笑,转了话题。“告诉我启到哪儿去了?”   伊愫嘟起双唇,惹得壬静笑了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刮刮少女娇嫩脸颊。“你呀,就是太任性。启不可能每时每刻陪你,他毕竟姓高阳,一切以国为重已经成了高阳家的传统。铮公主就是一例,为了赵国,她不是也默默的承受了半年之久,更何况是启?秦国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要来看一看。你不帮他,反而还埋怨他疏忽你!”   “人家是想帮他的嘛,”少女不满的嘟哝,亮银的长发泛起月光般温柔光阑,“是他自己说我只会帮倒忙!”   “他说的倒也没错……”壬静喃喃自语。伊愫立刻睁大了眼睛,愤愤不平的瞪着少年:“谁说的!我还在想办法帮铮公主呢!”一缕俏皮光彩闪现在漆黑的眸中,她微微偏着头,将银色发丝绕在手指上,看着壬静。“这样吧,反正齐国和柔然接壤,我叫爹爹攻打齐国,牵制齐王,然后你们就去把那个司祁救出来,好不好?”   壬静怔了半晌,捂着嘴偷笑不止。伊愫撇撇嘴,泄了气,声音也变成嗫嚅。“启说我太天真了,真的吗?”   壬静捂着嘴连连摇手,指了指房内,又指了指外面。伊愫“咯”的轻笑一声。“奕青好幸福,静哥哥你这么体贴。”   “伊愫!”壬静不知所措的望了一眼奕青房间所在的方向。他急步走到院中,确定不会吵到铮,才责备道:“不要乱说话!”   “我可是拼命的在想,你们都笑我……”伊愫委屈的红了眼,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我是怕静哥哥你伤脑筋,才想力所能及的帮你,难道这个办法就真的那么笨吗?”   壬静丝毫不为少女眼泪所动,尽管美丽的少女梨花带雨,分外楚楚可怜。他扬了扬双眉,笑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不过牵制齐王此事不一定只有你父亲能做。”   伊愫张大漆黑的双瞳,恍然大悟。“你是说启?他会帮忙吗?”   壬静揉揉少女柔顺长发,勾起一抹戏谑笑意。“不如你去试试?”   奕青停下脚步,低下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谷腰处云雾缭绕,于白云上方,隐约可见几株白梅。奇特的山谷,在不该绽放的季节绽放的花。金色阳光自头顶懒洋洋洒下,透过云层。奕青静静站了一会,仔细搜索可以走下山谷的路,但四周均是悬崖峭壁,根本无踏足之处。他试探着丢了一块石头下山,石子顺着山壁咕噜下落,消失在云层深处,却寂然无声。   好深的谷。奕青皱了皱眉,自背后的行囊中拿着一捆长绳,将一端绑在一块大石上,仔细打好结,又试了试,将绳子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才小心翼翼的缒着长绳,试探着向山谷中滑去。足下不时有小石子滚落,他便眼睁睁的看着石子无声的滚落下山谷。这副景象足以令人心惊胆颤。奕青咬了咬嘴唇,皱紧眉头,接着向下滑去。   滑了半刻,本应在数九寒冬绽放的白梅赫然近在眼前。一股寒意即刻袭卷而来,寒沁入骨。饶是奕青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望了一眼已经隐约可见的谷底,继续下向滑去,同时小心的避开生长在岩壁上的白梅。   半盏茶功夫后,绳子达到了极限,无法再向下落。奕青在心底咒骂一声,脚下一踢,石子滚落的声音隔了半晌功夫才传入耳中。他不确定以自己的轻功能不能安全到达谷底。脚底的震动传给了白梅,娇弱不堪的梅花摇了摇,花落如雨,洒在他的发梢衣角。他厌烦的吹了口气,将落在鼻上的一片梅瓣吹去,开始思考应当如何做处。   稍倾,他做了决定。用右手吊着绳子,左手轻轻一挥,秋痕刀刀光闪过,他便只靠单手吊在空中。谷底寒风袭卷而上,卷起漫天白雾,他用力踏住一片突出石块,才勉强维持平衡,不至在半空中摇晃不已。   奕青咬紧牙,半眯起眼睛,觑准了脚下的一块突石,深吸口气,于半空中借力一荡,手便放开了唯一可依靠的那条长绳。   十、露满蓬壶   几个兔起鹘落,青衣飘摇,他成功落到了谷底。仰头看去,才发现原来那些参差不齐的突出石块竟是特意凿出,想必外人若是想要进谷,必定要先习得轻功,若是寻常人等,绝无进谷之路。只是要如何出谷?奕青不无忧虑的想了一会,还是放弃了,转向谷中。   谷中寒意笼彻,薄薄一层冰雾笼满整座山谷,也唯有这般沁骨寒意,才让白梅于此时节开花。奕青不得不运起内力相抗,方除去入骨寒意。他看着眼前一幢小楼,不屑冷哼一声。在如此山谷中兴建庭院,又有多少人能抗拒这冰寒奇毒,祁在这山谷中住了十四年,亏他受得。   他试着向前踏了一步,脚下踏上实地,一股寒意自脚心直窜而上,他禁不住又打个寒颤。他收回脚,低下头细心辨认,这才发现再往前一步,脚下土地竟由寒玉砌成。好不夸张!奕青皱皱眉,朗声道:“在下奕青,求见烟凝楼主。”   楼中半晌沉寂,奕青不耐的跺了跺脚。一女子声音悠悠道:“司祁出谷,与我再无瓜葛,足下请回。”   奕青舒展眉头,他未曾说过自己乃祁之友,楼主却知道。他与祁乃六年前相识,祁必定向楼主提及到他。这样一来便方便许多。“司祁如今身陷囹圄,生无喜死亦无悲,楼主岂能视若无睹?”   女子轻笑一声。她的声音来自十丈开外的小楼,优美清晰,却毫不见她提高声音。奕青疑窦丛生,若是祁的师傅有如此深厚武功,为何祁全不会武?他思忖半晌,不见楼主再有动静,索性掠动身形,直逼小楼门口。手刚刚碰上小楼朱色大门,寒意如潮水般席卷整只右手,手顿时麻木不堪,逼得他缩回手。大门赫然洞开,一物直直向奕青飞来。奕青下意识伸手一抄,掌心中竟是一片玉佩,暖意自掌心源源而上。女子声音又道:“将玉贴身佩上。”   奕青不敢怠慢,依言将玉佩放入衣内,顿时全身生暖。他轻舒口气,向声音来源一揖,道:“多谢楼主。”   “请上楼。”   一女子斜坐窗畔,含笑注目奕青,身后数枝白梅傲然绽放。女子看来只不过双十年华,美貌清丽一如白梅。她含笑道:“我便是祁口中的师傅。”   奕青心下狐疑,随即想起祁曾说过烟凝楼主驻颜有术,一揖道:“三年前司祁曾说,若是他有不测,便请到此谷中转告烟凝楼主。现在司祁身在齐宫,在下认为楼主应当知道此事。”   “我不能帮你。”女子断然道,语气却温柔可人,“那孩子注定有此劫难,不是齐王,也会是其他人。”   “我不信命数。”奕青冷冷打断楼主,“司祁与楼主相处十四年,情逾母子,现在竟眼睁睁看他在齐宫中受苦而不善加援手,实在令在下迷惑不解。”   女子注目奕青半晌,忽轻笑道:“祁曾说你面冷心热,他日若有意外,肯出手相助必定仅你一人,果然如此。”她站起来,慢慢走向奕青,一股寒意直逼而来,饶是有暖玉护心,奕青仍然止不住一阵寒颤。女子发现了,在距他三步之处停下,嫣然一笑。“我不和你争论是否天命有定。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会住在这谷中?我不能出这谷一步,否则将五脏内焚而亡。”   女子眉尖轻轻一蹙,目光流转,流露无尽忧思。“我也担心祁那孩子,只是我生来体质如此,绝不能出谷一步。若非如此,我岂会不阻止此事发生?”她蹙紧眉尖,淡淡牵起一抹笑意,“祁想必隐约提过此事。”   奕青无言点头,迟疑道:“那……祁曾道楼主精于卜算之术,请楼主指点一二。”   女子眼含嘲弄瞥他一眼,道:“我已说过,这是祁命中的劫数。”   奕青皱了皱眉,踌躇半晌。“祁能否逃过这劫难?”   女子轻轻摇头。奕青脸色大变,身子一晃才站定了,扶住身旁几案,紧盯着女子,许久才艰难的从喉咙中挤出话来:“不能?”   “不是不能,只是……”女子指尖轻轻挥过身后白梅,丝丝愁绪浮现眼中,她闭上眼睛,低低一叹。“是我害了他,若是当初我没放他出谷便好了,在这谷中,就算是命数劫难,我也能护他一生。只是那孩子,固执的心思连我也劝不动……”   “到底会怎么样?”奕青急躁的问,上前一步,顾不得直逼心肺的寒意,抓住女子衣袖。女子展眉微微一笑。“至于他能不能逃过这一难,要看你们。”   她一拂袖,奕青被刺骨的寒意冷风逼得后退三步。女子放柔声音,道:“我不能多说,如果你想救他,就尽你所能,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其余的,就只能看天命了。”她缓步走向屏风,手不知在屏风什么地方轻轻一点。奕青顺着她目光看去,楼外的一块石板顿时洞开,女子柔声道:“你从这儿出谷。”   奕青茫然无神的看着黝黑的洞口,喃喃道:“难道真的救不出祁?难道就只能让他这样痛苦的了结自己?”   女子似乎微微动容,双眉微蹙,看了奕青半晌,道:“命数无常,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者你能助他跳出这一劫也不一定……”   铮勉强用右手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她斜倚在床柱上,垂下眼睑,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纤白秀丽的手指在薄薄的缎衣上来回抚摩,透过罗衣,想将掌心的温度传给腹中脆弱的小生命。她抿着嘴,轻轻掠了掠凌乱的鬓角,将垂在眼前的发丝掠回脑后,唇角牵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像是甜蜜,却更像是苦涩的自嘲。放置在床边的金猊口中散出淡淡的清香,她知道那是壬静特地为她调配的香,最能安神养心,却不会因此对腹中的胎儿有任何伤害。   放在床边小几上的小碗仍旧散发着浓浓的药味,与薰香混在一起,奇怪的味道令人觉得有些恶心。她端起药碗,垂下目光,静静的看着淡棕色的药水荡出小小的涟漪。倒映在药中的少女容颜模糊不清,支离破碎,却又奇怪的看出虚弱的苍白。   她将碗凑到唇边,一口气喝下。壬静调配的药一向很苦,有一股腥味,但她知道她必须喝下去,为了留住腹中唯一的希望。况且与曾经经受的相比,这小小的不悦又算什么?   房间内很安静,安静的甚至让她感觉到一丝恐惧。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壁上也挂着挂毯,壬静说她需要绝对的安静,因此就算外面天崩地裂,房内也会一静如水。任何人进来时都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唯恐惊扰她。她以前也喜欢静,若是有人弄出一点声音她也会皱眉,侍女们也是如此,唯恐发出声响,现在人们也如此对她。   壬静悄无声息的进来,对她微微笑了笑。他身后又跟着那绝代的少女,少女微微侧着头,目中流露出同情与关怀。她不喜欢这种目光。   五指撤离铮的手腕,壬静舒了口气。“你好多了,”他微笑着说,“如果你能一直保持心静,孩子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铮默默点了点头。“奕青呢?”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仍然微弱细小,但她没有力气让自己大声一些,“我两天没看见他了。”   壬静与伊愫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她注意到了,心不易觉察的沉了一沉。壬静道:“奕青正在为武林大会的事忙碌,暂时不能来看你。”   “是吗?”铮不想再问,她将目光转离壬静,落到伊愫身上。天真无邪的女孩不善掩饰,在她目光的逼视下很快红了脸,脱口而出:“你别担心,他很好,你们也会没事的。”   “我们?”铮静静的重复了一遍,伊愫立刻知道自己失言,懊恼的低下头,偷偷看着壬静。壬静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决定了。“是的,我知道。”他凝重的回应铮的注视,一字一顿的说。   铮并没有觉得意外,反而松了口气。在这少年面前,她并不想掩饰什么。“谢谢你。”   壬静镇定的接受了她的谢意,伊愫则迷惑不解的眨着眼。“奕青去了哪儿?”她问壬静,“他寻找齐王仇家的事,进行得如何?”   “正在打听。不过这几天奕青是去了别的地方,他没有多说,只说那是司祁的师傅住的地方。他想找祁的师傅帮忙,你觉得他能成功吗?”   铮微弱的喘了口气,这样的谈话她不能持续太久。烟凝谷……祁提到过,他被人带到那儿去,住了十四年。平常人受不了那儿的寒气,若是超过一个时辰,就会心脏麻痹而亡。他住在那儿时有暖玉护心,才抗住寒气。“不,”她摇了摇头,“烟凝楼主不能出谷,她不能帮忙。”   壬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侧过身,扶着铮躺下,细心替她掖好被角,方微笑道:“这些劳力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大男人做吧,你只需静养就好。伊愫会留在这儿,你若是无聊就和她说话,不要顾忌什么,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瓜。”   伊愫跳起来,恶狠狠的盯着壬静,但容貌及生气的神情只将她衬得分外娇丽可爱,此刻满心轻松的铮忍不住笑了笑。这个活泼美丽的女孩,让她可以放下不堪回首的往事,给整个世界带来明亮与欢快。   她将目光再次投注在正俯着身给自己铺被的少年身上,这与夫君的气息何其相似的少年……他让她想起的,是初与祁相识的自己。   “铮……”欢快笑声回荡的森林中,有一声温柔低回,恍惚间压倒天地间一切声间,占据了她整个身心的呼唤。   十一、一宵冷雨   祁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披风,缓缓步出房门。时节已是初冬,户外的花草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的霜雾,晶莹剔透,别有一番风情。他伸出手,轻轻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吮着那迅速化开的霜雾,将一股清香冰寒之气吮入肺中。他喜欢这冰冷的霜和这满室皆寒的初冬,有雪,有霜,有梅。深冬时节,若放眼皆是银妆素裹,更是欣喜不已。   想起去年此时,曾与铮一同踏雪,两人均默然无语,只是肩并肩走在一起,细心听雪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似乎是在抗议又似乎是在歌唱。铮与他一样,爱雪成痴。可是南方的赵很少下雪,他们曾经为了看雪,驱车长行数百里,到了北方来看雪。他笑了笑,重新摘下一片叶子,同样搁在唇边,慢慢等那沁入心肺的清寒流入喉咙。谷中的十四年,他常常这样将白梅的花瓣一并吃下,楼主曾经笑他如此煞尽风景,他却不以为然,仍然我行我素。   “你还是那么固执……”出谷时,那十四年来容貌未曾有变的女子微叹着说,清澈的眼眸中忧伤无尽,看着十四年来朝夕相处的少年。“你此次出谷,必有劫难,为何执意出谷呢?”   祁默然无语,抬起眼睛看着女子,又转开看着峭壁上那一年中从不凋谢的白梅,娇弱不堪的白梅却清傲的倨立在岩壁之中。他良久方垂下眼睑,低声道:“如果不出谷,我会后悔。”   那么现在呢?现在有没有后悔出谷,跳入那早知会发生的劫难中……当初若得知是这种劫难的话……   “小满,别过去!”   女子的声音冷冷叫道,蹦跳着向前的男孩顿了下来,迟疑着向后回头张望,又看看向他微笑着的祁。女子急步上前,拖住男孩的手,冷傲蔑视的目光不屑停留在祁身上,又埋下头对那迷惑不解的男孩说:“以后都不准到这儿来,知道了吗?”   “可是……”男孩稚嫩的童音软软的争辨,“是父王说,让我来看看司叔叔……”   “你不听娘的话吗?”女子严厉的说,小满撇着嘴,委委屈屈的看着祁。   疲倦如潮水般奔涌而来,祁闭上眼睛,声音无意识的从喉中微弱发出:“小满,听娘亲的话,以后别来看我了……我在生病,娘亲是担心你……”   “哪有这种事!”少女清脆的声音严峻冰冷的响起。她走到女子面前,小满立刻跳到姑姑身边,拉着少女的衣角不放。女子咬紧嘴唇,看着少女不发一语。   “小满只是个孩子,夏萝。”子姝冷冰冰的说,“我很同情你,但是你记住,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司祁出言不逊。你有了小满,你该知足了。”   “那么我还应该感谢王?”夏萝满是嘲意,“感谢他曾经把我捧在手心千百爱怜万般呵护,如今却为了个男人神魂颠倒,将我和小满弃如敝屐?”   子姝还没得及开口,祁已经挥了挥手,倦倦道:“别争了。”   夏萝冷哼一声,上前去牵小满的手,小满向后一缩,期盼的望着姑姑。子姝咬紧牙,道:“这是王兄的命令,让小满与祁相处,你想违命吗?”   夏萝脸色变得惨白,怨毒的目光狠狠扫过祁,厉声道:“不过是个男宠罢了!”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子姝担心的向前一步,扶住祁。祁摇了摇头,用勉强逼出的一丝微笑来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小满被大人之间的争吵吓到了,缩在子姝旁边不发一语。祁抚了抚他的头发,那却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子姝扬了扬细丽双眉,道:“你难得找我一次,有什么事?”   祁慢慢抬起头来,将视线从小满转移到子姝身上,少女没有笑,只是认真的看着他。良久,他咬了咬下唇,道:“我想请你将乌桓带出去,让它散散心。这几天它一直都在马厩里,想必是憋着了。”   子姝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祁侧过头,温柔的看向马厩的方向,似乎是追忆着遥远的过去。“我不想再骑马,我已经不能再骑乌桓了。”   “因那会让你更痛苦?”子姝毫不留情的揭破谜底,不属于少女的深沉神色在眼瞳中闪现。她拉紧小满的手,冷冷道:“那你父亲呢?你就这样弃他于不顾?”   祁没有回答,他无言的看着子姝,又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口中。子姝静静的看他动作,看着他轻轻吮去融化的霜水,将叶子丢在地上。她放弃的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柔抚上祁的头发,替他将落在发上的露珠拂去。“你啊……”她的声音低回如叹,“就是死心眼,难道你以为你父亲真的不愿见你?他很想你,只要你去,他只要能听见你的声音,也是莫大的安慰。何况现在兄长已经下令,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你又何苦天天呆在长乐宫,只在这方圆十丈内活动呢?”   祁淡淡道:“你不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无药可救的人么?”他俯下身,抱起小满,向长乐宫内走去。   谁也没料到会下雨,雨却下来了。初冬时节的雨,不若盛夏之雨,一丝丝一缕缕的织,声势不大却冷得沁骨。祁站在门柱前,仰起脸,贪婪的享受着钻进华檐下的雨丝那冰凉沁寒的感觉。因为天子使臣到达,宜白必须接待,所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陪他。长乐宫内异样的安静与空寂,没有宜白存在时窒息的压迫感,和揪紧他心脏痛得喘不过气的疼怜,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和空寂。他对着一滩雨水中自己清澈的影子露出嘲笑的表情,司祁,你就是个这样的人么?   少女清脆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子姝,齐君的妹妹,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清新活泼,亦有着不输于她兄长的霸气。祁慢慢转过身,让自己的眼睛中出现少女的影子。   子姝穿着一袭火红色的狐裘,绒绒的毛裘、同色的帽冠,艳丽的红色将少女娇美的容颜衬得更为甜美俏丽。虽是从雨地中来,脚下衣上却绝未沾尘。子姝扬着细丽的双眉,黑如点漆的眸子中带着明媚的笑意。“怎么?不欢迎我?”她凑近祁的脸庞,温热的呼吸吐在祁冰凉的脸颊上,祁向后退了一步,她却不放过他,直接用温暖的双手捧起他脸。“你的脸好冰,受凉了?”   祁不自然的扭过头,想躲避她的手。子姝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放开他脸,变做拖住他手向宫内走去。“哥哥说让我先来陪你,他马上就来。你一个人在这儿,又会钻牛角尖胡思乱想,是不是?看你,我已经在那儿站了一炷香功夫了,你就那么呆呆的站在雨中,都没察觉到。我可告诉你,你要生病了,我就饶不过你。”   没有回答。她已经习惯于祁这样的静默,这样冷漠而不动声色的拒绝。但她在时他更有生气,而不是独处时那近于死寂的安静。正因如此,她经常到长乐宫来。   坐到榻前,她将手炉硬塞到他手中,满意的看到他的脸渐渐恢复血色,不复那触目惊心的苍白。“今天我带乌桓出去跑了整整一个时辰,跑得可欢了,”她注视着祁,祁却垂下眼睑,静静的看银丝掐花凤戏牡丹烛台上跳动的烛光。初冬的寒风自挂帘的缝隙中钻进来,让烛光不停晃动。子姝轻轻吁了口气,“明天——明天我陪你去牧场。”   祁掉开视线,茫然的看着烛光继续跳跃。“不用了。”   “你抄的方子,我已经给大夫看了。每天老大人都会按时用药,你放心吧。”子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觉得见了徒惹心伤,不如不见。只是……你这样下去,又怎是办法?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看起来有多憔悴吗?”纤细柔丽的手指轻轻拂着祁的脸颊,她温柔怜惜的注视他清瘦苍白的模样。“不单是哥哥,我看着也心疼啊。”   祁弯起嘴唇,吊起一丝冷冷的笑意,凭一种奇特的直觉,他知道宜白已经走进了宫殿。子姝站起身,惊喜的看着兄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侧着头,笑靥如花,“那么我就该走了。”   宜白半是嫉妒半是欣慰的看着两人,勉强笑了笑。“我有件事告诉你——去长都觐见天子的日子已经定了,就是近半个月,你不是想一起去么?好好准备。”   子姝不安的看着目光呆滞的兄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意陡敛。她答应着施了一礼,又瞥了祁一眼,飞快走出长乐宫。   宜白站了一会,静静的凝视垂头坐在榻上的祁。祁一动不动的坐着,面无表情,却又似乎在冷笑。宜白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小几对面坐了下来,不动声色的探察着祁的表情。他嘴唇张了几次,才道:“我派去找公主的人……”   祁猛的抬起头,目光顿时与宜白相撞,他没有像往常般迅速退回,而是毫不畏缩,轻轻咬着嘴唇,严峻冷静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宜白挪动了一下身体,手指轻轻敲着小几,却一时没有说话。祁皱紧眉头,终于开口道:“她怎么了?”   “我派去的人死了。”宜白静静说,伸出手轻柔覆上祁的手。祁微微颤了颤,却没有躲开,直视宜白。“铮呢?铮怎么样?”   宜白没有回答,脸部微微扭曲,痛苦的望着祁的脸庞。眼前这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男子,令他为之疯狂,但他知道,是他剥夺了他的幸福。那淡得如水的容颜,静得一片荒芜的眼瞳下,隐藏的炽热的恨,与痛。“祁……”他俯下身,将脸贴在祁仍然冰凉的手背上,“她没事。你只要说一句,我可以叫人不再去找她……只要你开口……”   祁慢慢掉过头去,不看俯在自己手上的男人。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暗黑的影子冷漠无情的轻微跳动,声音冷枯晦涩:“齐王,你应该记得,早在我做你男宠那天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求你,永远。”   十二、清夜无尘   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点一点的落在窗外,透过厚厚的挂毯,仍然可以感觉到初冬寒雨的冰寒。掐丝金花凤戏牡丹烛台的烛火被寒风席卷而过,猛烈的晃动了一下,立时熄灭。对坐在榻上两人的面孔顿时陷入阴影,只余点在两旁的几盏烛灯仍旧摇晃着阴暗的光芒,明暗不定的光芒似波涛般摇晃在两人脸上,看不清表情。   握着祁的手突然收紧,猛的向后一拉,祁立刻伏倒在小几上,胸口重重撞在小几边缘。搁置于几案边缘的茶盏掉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没有碎,只是翻了一地的清茶。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出声,抬头冷冷的看着将脸隐藏在阴影的男人,仍旧面无表情。宜白的怒气在眼中一闪而过,又转为压抑的柔和,他放开了祁,手在空中顿了顿,转为抚上祁冰凉的面颊。温暖的气息从掌心源源不断的透过肌肤传给全身冰凉的人。   “你的手为什么一直都这么冷?”柔和的语气下压抑着深沉的痛苦与忧伤,他闭上眼睛,透过掌心,感觉身边人冰冷的温度与同样冰冷的心,“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这么冷?”   祁垂下眼,静静看着地面织绣的地毯。脸颊在手掌的掌握中,但他可以不去看眼前的男人,只需垂下眼。   男人隔着小几坐过来,痛苦的将头埋在他的发中,温热的呼吸一断一续的吐在颈边,带着熟悉的味道。男人的眼睫轻柔的扫在肌肤之上,似乎有微微的湿润。“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的重复。“祁,你告诉我,到底要我怎么做……”   祁张开嘴唇,许久,却只是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他没有动,只是让宜白紧紧的抱着,两手的放在两侧身边,本是握紧了拳,渐渐松驰的放开。   “十三天后……”沉重的呼吸渐渐敛去,宜白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因痛彻心肺的苦与伤而断断续续,“我会去长都觐见天子,那时候,你一定会见到铮……她一定会来的……”   “启,我从来没要你帮我做过什么。”   少年顿时敛了笑容,壬静站在他面前,身畔是伊愫。“怎么,你想叫我帮高阳铮?”   “是。”回答的人是伊愫。没有平时娇俏可人的甜美笑意,她沉静端严的看着启。启咬了咬牙,试着想握她的手,伊愫向后一缩,躲过了,戒备的看着他。“你不答应?”   启咬紧牙。“伊愫,齐王势大,我还不能得罪他。”   “那你来秦国是为了什么?”壬静柔和的口气中含着咄咄逼人的言辞,“难道就只是为了来看秦国的热闹?秦王的意思早就不言自明了,他想通过武林会来选足以为他效力的武将之才,秦王文才武略不输齐王,两虎争霸必有一伤,你的支持将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之一。既然迟早要表明态度,你大可先发制人,抢在齐王之前,令诸侯讨伐他。”   启脸色变了变,冷笑道:“静,看不出深藏不露啊。前时我问你对时局有何看法,你回答我什么?你说只是一介草民,唯志于医,现在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女人,你就这么透彻清明?原来,我这个老朋友竟然就比不一个女人?”   “我只想帮铮公主,不想卷进争斗。”壬静道,静静的看着启。他深知他冷峻高傲,容不得半分差错。如今他的态度,在启眼中看来已近于背叛。“启,这是对你也有好处的事,你可以借此机会夺回实权。”   “时机尚未成熟,”启冷冷答道,“不要拿赵国是高阳家的人来压我,时机成熟之前,我绝对不会对齐王变脸。”   “我也不至于到了不求你便不能成事的地步。”   少女沉静柔和的声音在启背后响起。铮倚在门上,虚弱的身体只能这样才能保持站立。右手轻掠鬓发,将未曾梳理的发丝拢了回去,长长的眼睫缓缓抬起,露出其下冰寒的黑瞳,冷冽清傲的目光直逼同样冷峻高傲的少年。苍白无血色的唇牵起一个冷漠的角度,锐利的言辞字字吐向启。   “我不会求你。早在一年前,你就已经抛弃了赵国,和我的哥哥。”   启感到一丝突如其来的狼狈,这个女孩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本不该有的羞愧。壬静与伊愫略感不安,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铮缓缓走近启,以更沉更缓的动作向下跪去,双膝着地,十指徐徐交叉,在腰畔轻轻一礼,然后仰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启。   “陛下,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行礼,也是最后一次。”   怒气顿时掩盖了羞愧,启厉声喝道:“赵铮,你放肆!”   铮徐徐起身,右手向下一按,扶住木椅,沉静冰寒的眼瞳仍旧无波无澜的看着眼前充盈怒气的天子启,她无语的迎接着启的怒气,直直迎向少年炽烈威严的目光。挑战性的逼视只维持了很短时间,少年的身影晃到两人之间,遮断了铮的视线。   “启,你没有资格责备她。”壬静冷静的说,伊愫在他的示意下扶住铮,将她送回房间。待铮的背影在镂花木窗外消失,方又开口:“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帮她或是不帮,你要六英堂和飞燕门的帮助还是要天下大乱,随你便。”   “你在威胁我?”   壬静似是疲倦已极的叹了口气:“我不会害你,启。六英堂、飞燕门,这两个武林帮会的势力你不会不知道——你若下诏伐齐,我们都会鼎力相助,助你灭齐。还有秦王辟方,我自信我劝得动他于此时助你伐齐。你若不下诏,只会令局势更乱。你身居帝位十年,仔细想想,自然会明白的。”   他不再多言,启是聪明人,权衡利弊下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方。秦齐本是两国争霸之势,战争迟早即至。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更何况现今齐王宜白为一男子心神俱乱,六神无主,朝中国政大不如前,正是进攻的大好机会,天子启、秦王辟方又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他不信秦王会半分不知司祁长住长乐宫之事,正如启一般,早在祁初入住长乐宫三日,启便已详知此事。更何况……壬静冷冷将手掌擂上木桌——辟方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拒绝他。   烟凝楼主说得对,不是齐王,也是会别人。或者,就有可能是这位秦王辟方。他自己知道,他与祁偶尔的神似,几可夺天地造化之功,尤其是,他特意做出清雅温柔的笑容时。   “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就这样逼我?”启突然放松了戒备的目光和身体,在椅上坐了下来,向后躺去,静静瞧着壬静。“我知道,宜白为了司祁已经快疯了——静,你去游说辟方,如果他会帮你,我也会。我没有错,现在时机的确尚未成熟,齐国的情势还没到我预料的程度——辟方不是糊涂人,不一定会为了你一句话出兵。而我,”他将目光转向镂花窗后的少女身影,一丝不落痕迹的微笑渐次浮现,“也不会。”   壬静不气反笑,同样松散坐到椅上,两手合起,清脆的击掌声响起。“果不愧为高阳启,”他击掌,笑意盈然,“还有一个月,又是诸侯朝觐天子之期,到那个时候,我想我就能听到一个答案了。”   “在救出祁的同时,必须要有人牵制齐国的兵力,才能一举功成。否则,祁也不会拿整个赵国来交换自己的自由。”   “我知道。”   “我可以劝得动秦王辟方出兵,北方柔然近年来屡犯边境,他们也可以牵制一部分。还有就是天子,他若下诏,秦王首先出兵,诸王都会借机瓜分齐国。但要把祁从齐宫中救出这件事,就只能交给你们。”   “谢谢你,静。”   壬静淡淡笑了笑。“这没什么,我只是动了动唇舌罢了。飞燕门不会帮你,只会帮秦王。而你,就得动用六英堂的力量,潜入齐宫。还有,我与天子的一个交换条件,是如若两军交戈,六英堂要为诸侯军队提供情报。”   “自然。”奕青点点头,目光缓缓转向黯淡天际。“剩下的,就看我了。”   十三、回忆之章·峭碧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共待谁人晓?”   正想悄悄绕过殿角的少女回过头,霎时飞红了脸。弱冠年纪的少年倚柱而立,拍着手笑吟,见少女回头,便笑得更为促狭。“哥哥!”少女又羞又恼的叫道,“你说什么!”   绎拊掌大笑。“祁今天没进宫,我准他假了。你去枫桦林找他,准没错。”   “我为什么要去?”少女气恼的跺了跺足,绎故作惊讶,“你不去吗?若不是今天要接待齐国使臣,我也会去了。”   “齐国使臣”一出口,铮立刻沉静下来,绎的笑容也变得不自然。两兄妹静静凝视了半晌,铮张了张嘴,低声道:“哥哥,齐国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你要怎么办?”   “别担心,”绎竭力笑得轻松,想让最疼爱的妹妹放心,“若是齐王逼人太甚,我自然会上长都向天子请命。陛下不会视若无睹的,若是天子能约束齐王……”   “怎么可能!”铮毫不犹豫的打断绎用来安慰她的话,“天子若是能约束齐王,早就做了,怎会眼看着齐国坐大?如果齐王要赵向他称臣纳贡,哥哥你怎么办?要是更糟一点,齐国根本就是想吞并赵国,你又怎么办?是投降保全自身还是让赵国子民血流成河?”   “铮!”   压迫的沉默感席卷了整个心脏,绎无言的看着妹妹,眼中交织着沉重及无奈。铮沉默了一会,施了一礼:“对不起。”   绎摆摆手,似乎想开口,还是选择了沉默。他不知所措的站了一会,低低叹息一声,朝殿外走去。铮凝视他的背影半晌,仰头望着宫殿飞檐上方一望无云的明净天空,看那清晨的晨曦褪去,露出苍白无力的空明,今天,没有阳光。   暮色已落,伴随着掌灯的吆喝,一盏盏昏黄的灯,就在深红的暮色中亮起。齐国使臣居住的青华馆前,挂着无数盏写有“齐”字样的纱灯。马车慢慢停下,祁在青华馆前默然注视半晌,方自马车上走下,向守门士兵道:“我是赵国司祁,奉赵王之命,有事传达伯期大夫。”   话音未落,一青年急步从内院中走出,朗朗笑道:“司卿何必如此拘礼,请进。”   祁默然一礼,随在伯期身后走进青华馆。青华馆位于京郊,四周人烟稀少,只有赵王派来的士兵驻扎于此,是以最适合各国使臣入住。青华馆不大,仅三进院落,内有阁楼倚湖而建,伯期便是邀请祁往阁楼入坐。   “我们正在用餐,司卿不如与我等同欢。”伯期爽朗一笑,目光不易察觉的显露出微妙的不安。阁楼中坐着他的主君,而主君对这位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年轻男子有奇特的关注。若是他能阻止,必定会不让主君再次见到祁,但赵王绎经常派祁前来传话,这却非他所能决定。主君之妹三令五申,不许主君出任何差错,他不想无法对那位兼具灵巧与霸气的少女交待。   “不了,”祁停下脚步,想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僵硬,便温和一笑,“主上便是邀请伯期大夫前往宫中赴宴。”   “你也参加吗?”黑暗中突然传来声音,一阴暗的身影傲然立于苍茫的暮色中,柏树阴冷的影子投在他身上,看不清样貌及表情。祁迟疑了一会。伯期微微皱眉,道:“子徇,不可无礼。”   “你也去?”黑暗中的声音再说了一遍。祁不安的轻轻握紧手掌,随即松开,露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道:“承蒙主上不弃。”   人影点头。伯期目光沉了沉,担忧的看了那人影一眼,笑道:“既是赵王所邀,伯期自然从命,更何况有司卿相伴,此宴定会宾主尽欢。不如司卿与我等同行?”   祁微微一揖,算是同意。伯期上了马车,与他并肩而坐,天色已暗,淡淡的暮色中一股幽幽的暗香自他身上徐徐泛去,仿若清水般淡雅轻柔,不浓不淡,只是幽幽的钻入鬓角衣内,透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伯期看着以一种美妙的优雅姿势上车的少年,暮色中少年的身影曼妙如斯,瞬间几乎失了神。他略略定神,不落痕迹的将身体移到车座的角落,与祁保持距离。“你用香囊?”他让自己看来是漫不经心的问。“我听说赵国有这个习俗。”   “是的。”祁安静的回答。   伯期笑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好香,是梅的味道吧。像是只有秦国才有的异种白梅,才有这渗透了四周空气无处不在的香味。”   祁诧异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大人博闻广识。”   便又是无语。看着赵国少年侍臣默然无语的侧面轮廓,莫名的焦躁陡然涌上,伯期望了望坐在身后马车中的宜白。宜白似乎并没有将目光放在祁身上,只是在沉思。伯期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祁立刻抬起眼睑,微微一笑。他的笑很特别,自唇角轻轻牵起,渐次泛到眉梢眼角的温柔笑意衬着清淡的容颜,轻轻上扬的眉,明亮清澈的眼,静柔如水。   伯期脱口而出:“有人说过你很美吗?”立刻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起在枫桦林看见你时的那副景像。”   灯笼的光轻轻淡淡投在祁脸上,阴影中可以看到一抹红晕轻轻浮上少年白皙的面颊。祁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不不,我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伯期结结巴巴的说,这个少年并没有主君那严峻刚严的目光,也没有任何逼人的气势及威严,却别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华气质,空灵若仙。“我只是想说那很美,如诗如画。”他悠然神往的回忆着那天在枫桦叶中见到的画面。无际的碧蓝天空,嫣红胜火的枫叶,波光滟滟的湖水,清俊的少年与笑靥如花的少女依偎在一起,笑语盈然,洋溢着欢乐与憧憬的味道。   ——他接受赵王绎的邀请,一同漫步在枫桦叶中。路过小湖时,被笑声吸引了过去——那是赵国的公主铮在笑,银铃般清脆动听的笑声回荡在似火的林中,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红叶。她身畔的少年也笑了,他的笑与铮的笑不同,静谧无声,只是微微的牵起弧度,在清淡的容颜上画出一道明亮的笑意。铮笑得弯了腰,指着祁,手在空中动了动,玉佩叮叮当当敲响,祁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铮恍若未觉,自然而然的将头靠向祁,本来并肩而坐的姿势变做了她轻盈的伏在祁的肩头,仍然笑声不止。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何谓惊艳,为你,也为公主。”   祁轻轻咳了一声,掉转过头。   伯期有些好笑,为他的害羞。“听说你和铮公主就快要成婚了,是吗?”   “是的。”祁的语声中带起一抹不自觉的轻柔笑意,像细细的在描着渺渺的花,“就在下月朔日。”   伯期算了算日子,随即笑了。“恭喜恭喜。那时我还没回齐国,怎么样,是否愿意邀请我?”   祁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侧过头,轻轻咬着下唇,迟疑不决。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涌上心头,伯期笑了笑:“我知道,我身为齐国使臣,的确不方便。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   “不,”祁微笑道,“只不过是因为主上曾说过要为我主婚,因此……”   “我明白了,只要问过你的王便行,是吗?”伯期眨眨眼,笑了起来。他知道,若到时他们尚未离开赵国,主君必定会去参加这位少年的婚礼。与其阻止,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只是要个办法,回国后要如何向子姝公主交待才好。“我相信赵王必定会允准,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不是吗?”   ——————————————   今天把那句词加上去的时候突然在想,这故事的背景是什么?最初是定在类似于周时,只不过把姬姓改做高阳氏,然后发现问题出来了……   各国国君的称呼。周时只有天子方能称王,只在周末期,王权衰落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各诸侯国国主才敢擅自称王。但这与设定不太符合,但是要把各国国君称为什么公什么公的,又觉得不太好听。于是找到了解决之道——架空历史,随便在下我决定^0^,正可趁机偷懒。   各国国君间的关系。这基本还是按照周制,其中有些是各民族的族长,有些是天子亲族分封各地,有的分封给贵族的。所以并不像后世的藩王,而是各独立的小国,国君间并非一定为同族。   官制。这就更方便了,看一看《周礼》就全明白。王下即为宰(大宰与小宰,还有宰夫等等);另有地官司徒,掌管土地及教化;春官宗伯,掌管礼法;夏官司马,掌管邦政,似乎最有行政权;秋官司寇,管邦禁刑法;冬官最没实权,考工,顾名思义,就是工匠。以下的,太过繁复,不再再提了吧?   有朋友在问:“那时还没有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吧?怎么会有人骑马?”于是想了一会,回答:“已有了——总而言之,这是架空历史小说,胡编乱造也可以,呵呵。”   各位大人别骂就行……   十四、回忆之章·残烟   “啪!”   木桌一角被手掌生生切断,尖锐的木屑刺入手掌,殷红的血汩汨而出,染红了石青色的长袖。看不出血渍,腥味却弥漫在整个房间。男人牙关紧咬,面孔在阴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幽深的炽烈狂热。   伯期不安的看着主君,刚刚收到的信还在手中,迟疑着不敢递出。他猜得出信中是什么,必定又是催促赶快回国,其中必定还有子姝的亲笔字迹。但是现在,刚刚从婚礼中回来,他知道主君的心情糟到了什么地步。   “……伯期!”   猝不及防的呼唤让青年有些狼狈,急急忙忙的答应一声,他躬身向前。“主上……”   “我该不该这样?”紧跟着一句,“不许说谎!”   伯期走上前,抬起宜白的手,细心用伤药敷上,一边思考要如何应付这个难题。刚才婚礼中,宜白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几乎忘了身处何地就大发脾气,或者,事态已经脱出了控制——主君的控制。“司祁的确是一个令人心动的人,”他谨慎的选择着措辞,“主上并非好男色之人,只是一时心动……相信……”   看着主君阴沉的目光,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微弱,知道自己的话多没说服力,若是子姝公主在就好了——几乎是哀怨的想,听见了宜白低沉的声音。“停止和赵王这些无意义的拖延,定在——十月初回国。”   “是。”伯期先是惊喜,然后又转为担忧,想要探查出宜白的真正心意,最终还是认命的放弃。反正回国后,这个烦人的问题就交给子姝公主,轮不到他担忧。只是……敢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子姝公主,那是另一回事了。   “新婚燕尔,风和日丽,叶黄水碧,夫妇携手弄筝,好不令人羡慕。”   轻快的笑声朗朗而起,正坐在一起的祁和铮慌忙起身,叠放在弦上的两只手也连忙撤回。晕生双颊的少女轻嗔道:“总是这般没正经的说些风话,有什么一国之君的样子。你就这么闲,三天两头往司府跑?”   “怎么,有了祁就不要我这哥哥了?”绎在琴对面的凳上坐了,摇了摇手示意不必上茶,看着新婚的妹妹与心爱的侍臣。少年与少女并肩站在一起,颊上都染着淡淡的红晕,令两人清丽柔静的气息平添几分生动活泼。这两个都是他心爱之人,比及千千万万的赵国子民,他或许更希望他们能快乐。   他走上前,手指轻轻一拂弦,清脆铮琮的琴声随之一抹而起。“刚才在弹什么?我没听出来。”   “是古琴曲。”祁展开竹简,指着上面的古篆体字道,“结风。”   绎劈手夺过竹简,目光扫过,张大眼睛,惊叹:“好家伙,从哪儿找来的?都失传了好几十年了!铮,弹来听听。”   “还在参详呢,岂有这般容易便能奏出古乐之理。”铮抢回竹简,没好气的瞪了哥哥一眼。“别想着带回宫去,这是齐国使臣伯期借给祁的,说好了只借五天就得归还。人家还不是拿这东西当宝贝,你以为只有你爱乐?”   “好好,我抄一份走还不行吗?”绎咳了一声,无奈的看着笑而不语的妹夫和专横的妹妹。“祁,我这妹妹就交给你管教了,老这么霸道。铮,当心我妹夫移情别恋。”   祁仍是笑而不语,铮哼了一声,赌气不语。祁卷好竹简,交给侍从抄录,道:“使臣已经定好离赵的日期了?不是什么都没商量好吗?”   绎敛了笑容,不安的一下下拨着琴弦,琴声清清淡淡的扬开来,自碧波上缓缓泛去。“我也觉得奇怪,那个伯期含糊其辞,说两国交好,日后自有人再来拜往。他到赵来两个月,根本没有达成什么实质的东西,难道他回去后齐王不会怪罪于他?”   “我本来以为齐国会提出称臣纳贡,至少也要割让城池。”祁静静说,看着绎的手指在弦上漫不经心的拨弄,弹出高低不等全无章法的音。“有一点我觉得有些不解,伯期似乎总在听着某人的命令,根本无法作主。”   绎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我想他们这次本来就没打算办成什么,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难题可能会等到使臣回国后再提出。这样吧——”他像往常一样毫不拘束的揽上祁的肩,将脸凑进祁的发间猛嗅,“好香,就只有你和铮才配得上这白梅的香味,我把它送给你还真是对了——我的好妹夫,你去帮我看看伯期那些家伙,探探虚实?”   “哥哥!”铮又气又恼的看着绎,却又无可奈何。这位兄长的孩子气,不知要到何时方能消弥。   祁将沉重的竹简双手捧出,依依不舍的最后扫过泛黄的竹简一眼,将它递给了伯期。伯期含笑接下,吩咐从人收好。他们在依水而建的阁楼上,在身旁的,除了伯期,就只有他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怀疑的男子。他又感觉到了那目光,炽烈中却又含着些许的痛苦,似乎在忍耐着一种奇特的痛楚,让他有些慌乱。   “哦,我还有些事。”伯期似乎只是不经意的说,“子徇,你替我招呼一下司公子,我很快回来。”   男子点了点头,目光近于肆无忌惮的落在祁的脸上,却不发一语。尴尬的沉默笼罩着阁楼,祁不自然的站起身,正欲开口告辞,男子已经先开口:“结风这首曲子,你觉得怎么样?”   祁只得坐下,尽力压下在男子的目光忐忑的心。并不是害怕,只是隐约中有感觉,这个男人不是易与之辈。那种目光代表了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自然温柔,压下心底的不祥与慌乱。“我资质愚昧,尚且未能奏出此曲。”   “是吗?”宜白淡淡道,仍然紧逼着祁。祁掉过头,躲开他的逼视,却又听到男子低沉柔和的声音,“那这琴谱就送给你了。”   惊喜的回过头,看到男子毫不放松的目光,祁觉得有些狼狈,只得道:“这不是伯期大人的……”   “是我的。”男子平淡的说,俯下身打开脚边的一个箱子,竟从里边拿出一具琴来。“你随便奏一曲,我便送你琴谱,如何?”   祁迟疑了一下,虽然府中已有抄录,但毕竟不如这古书般诱人,想起将琴谱拿走时铮恋恋不舍的神情,若是能将这琴谱拿回,她将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但在这素不相识的人前奏琴,似乎又并不心甘情愿……   “你在笑。”   祁猛的一惊,宜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身后,男子的双臂环过他的肩,将琴放在了他面前的几案上。“弹吧,”低沉柔和的声音就在耳边轻轻响起,温热的呼吸就吐在他的颈间,“别考虑那么多了,我只是听赵王对你的琴艺赞不绝口,想一饱耳福而已。”   祁深深吸口气,他以为宜白接下来会离开,但并没有。男子依旧保持着紧贴在他身后的姿势,体温慢慢的传过,近得几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他闭上眼,尽力将紊乱的思绪整理出一个头绪,让思绪陷入无边的空明。再张开眼睛时,已经变得心静如水,双手轻轻放上琴弦,角羽俱起,宫徵相证,一抹琴弦在轻弹巧拨下悄然滑起,千转百回,惆怅忧伤均在指尖下缓缓流泻。   “别鹤。”宜白低低的说。   弦应声而断。祁慌忙起身,试着从宜白的掌握中脱身而出,但男子的手臂用力环住了他,祁回过头,又为那近在咫尺的脸庞一惊,将头向后拉去,他戒备的看着宜白。   “是别鹤……”宜白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奏这么伤感的曲子?”   祁深吸口气,恢复冷静,他再试着动了动身子,但被男子有力的双臂禁锢得一动不能动。他再次深深吸气,仰起头一霎不霎的直视着男子错综复杂的视线。“因为赵国,”他尖刻的说,“你知道为什么。”   宜白却仿若未闻,只是深深的看着他,神情恍惚未明,似乎心荡神驰又似乎包含着莫明的痛楚。他伸出手,轻轻抚上祁的面庞,将额前散乱的发拂了上去,目不转晴的看着因怒气而急速泛起的红晕,低声道:“你总是让我如处梦中,为什么会这样,你明明是位男子……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美得让我心痛,我该拿你怎么办……”   祁咬紧牙,趁机一挣,挣开了男子的怀抱。他向后踉跄了一步才站稳,扶住墙,胸膛猛烈的起伏着,握紧拳,让翻滚的怒气与羞辱平息。   眼前这出言不逊的男人是齐国的使臣,他不能得罪,即使说出这种羞辱的话,他仍然不能开罪于他。只因赵国势弱,他却是赵国的臣子,他的父亲更是赵国三代为臣的老人,而妻又是国君之妹,为此,他必须付出一些根本不愿付出的东西——几乎是仓惶的从阁楼中逃出时,他这么想着。   十五、寒烟朝琼   经过朋友提醒,发现这个故事被写得越来越散。而且设定越来越大,恐怕以后有力不从心之感,于是决定开始收……   以后若有什么地方没有交待到的,那个,尽管问,尽管骂,只是不要打就行了。   “我做了个梦。”   声音清澈得那么甜蜜,甜蜜得有些忧郁,从淡水色的唇中静静的荡漾开来,流淌于黯淡的烛光中。铮拿手撑着左颊,看镜中挂着一抹清幽笑意的自己。左脚刚刚踏进门中的人怔了怔,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床边,扶着她从床上坐起,看着少女本来纤秀轻盈的身姿以笨拙的姿势下床。   “我梦到那天在枫桦叶里,我们一起放风筝。风筝是一只五色斑阑的大蝴蝶,飞得好高,进了云端……可是后来线断了,风筝也就不见了。”她幽幽的说,“我伤心得甚至哭了,有一半是故意的。他拉着我,向风筝飘逝的地方飞跑,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风筝渐渐消失在云中。其实我早就知道,飞走的风筝是找不回来了,我只是想看他为我心乱着急的样子……”   他静静听着。少女的样子带着些微的沉醉,双颊晕红,眸中水光盈然,却不是泪。那么沉醉而欢乐的表情,他曾在她的夫君身上见过。洋溢着茫茫醉醺的眼睛,极力压抑着却止不住透出笑意的唇角,微微颤动着,在唇角漾出的细细波纹,都与当日的那少年仿佛相似。   他的目光落到少女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有他们的见证。   “我们就要动身去长都了。”奕青小心翼翼的说,观察着铮的表情,“我想你留在这儿,让壬静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我要去。”   “可是你……”   “我要去。”她的语气只能用执拗来形容,声音却非常柔和。她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到盂盆旁弯下腰,呕吐起来。奕青轻轻拍着她的背,迟疑道:“你这样子不应该再行远路。”   铮接过水,慢慢漱了口,她直起腰,用手绢在唇边拭了拭。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几乎让他害怕她会把嘴唇擦破。   “我要去。”她再重复了一遍,清澈的眼睛一霎不霎的盯着面前的男子。“我必须去。”   奕青无声的叹了口气,再扶着她走出房间,打算陪她在廊上走一会。伊愫似乎在门前已经站了一会,欢快的跳到铮身边,蹲下身将耳朵贴在厚厚的衣上,又失望的皱了皱俏丽的鼻。铮因她的动作微微笑了笑,奕青呆了一会,又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这就去安排。”他轻声说,将铮交给伊愫,便急步走出小院。伊愫看着他的背影,满不在乎的拢了拢月光色的长发,对着铮露出俏皮温柔的笑容。“铮姐姐,你看上去好多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脸色苍白的像个鬼——静哥哥说你只要保养好,孩子绝对没事的,放心吧,静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大夫呢。”   “是吗?”铮淡淡回答,慢慢挪动着已显臃肿的身躯一步步走着。壬静吩咐她每天都要这样走一会,还严格的控制了她的睡眠及饮食,她知道腹中的胎儿很脆弱,她本就体虚气弱,悲伤和长途跋涉后疲累的身心,都是孕中的大忌。但是,她仍然必须去长都。   她仰头看着冬日温暖而柔软的阳光,金色的阳光懒洋洋的洒在庭中一层雪上,映出一片薄薄的光辉。   昨晚下雪了。   她惊喜的向前跨了一步,勉强自己走到庭院中,捧起一捧柔白的雪,贴在自己脸上。雪在手中很快融化,成了水,在指间滴滴下落。   “你很喜欢雪?”少女娇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头看见少女绝美的容颜在温和的阳光下的样子,如仙子般魅人。   “嗯。”铮撒开手中未化的雪,茫然将目光投向南方。那是赵的方向。她突然掉转头,用急促的步伐走回房中。   “为什么不再看雪?”——她看起来明明很喜欢雪。   “因为不想。”铮轻柔的说,定定的看着房中燃起的火盆,炭烧得通红,将火盆四周的空气薰得有些恍惚。她看着少女迷惑不解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解释了一句:“去年,我和祁曾经一起赏雪。”   伊愫立刻低下头,悄声嗫嚅:“对不起。”   铮疲倦的闭了闭眼睛,在唇前无声的吐出一口气暖气。她斜倚在榻上,将软垫垫在身后,试着与伊愫说话。   “伊愫。”   百无聊赖将月光般的丝发缠在手指上玩弄的少女立刻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她。   “伊愫,看样子,你不是柔然国的普通人?”   “这个啊,”伊愫的表情显示出她的失望,“我爹爹是柔然国公,所以我才会认识启。”   “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认识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少女立刻变得兴致勃勃,“我和启那家伙,不打不相识。那时他才六岁,我五岁。我是被爹爹带到长都去,他去面见先帝,我呢,就悄悄躲过了侍从,跑到宫中乱窜——反正我从小就这性子,”面对着铮柔和的目光,她吐了吐舌头,“启当时在花园中读书,小小年纪,装腔作势的拿着一编竹简在那儿看,旁边放着一堆点心。当时我饿了,跑过去——别问我侍女们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拿起点心就毫不客气的往嘴里塞。然后就为了点心,我们很没面子的打了起来。”   少女欢快吐舌的样子让铮失笑出声,看到伊愫莫明其妙的发呆,她敛住笑容。“怎么?”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笑声,你真该多笑的。”伊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笑起来,比你不笑的时候美多了。像是本来平静的湖水忽被吹起一阵涟漪一样,安安静静的荡开,那水就有了生气……”   “……是吗?”铮轻淡而苦涩的笑了。   曾经,在一个明亮嫣红的秋天,在碧水荡漾的秋湖边,也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而那个人,如今,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   轻轻自背后拥住怀中身着白衣的人,手自腰间环过,让十指与十指在胸前纠缠,那人仍自熟睡。清淡的双眉身躯蹙起,在眉心处划出一道淡淡的痕;眼帘紧闭,将那双如梦般幽远,如远山淡云般清淡的眸子掩住,眼睫微颤间,显露出不易察觉的痛苦;双唇微翕,颤抖的苍白双唇中吐出的,是灼热而急躁的气息,再也没了初见时,那淡定安详的静谧、与清凉……   他松开了手,小心的将手自怀中的祁身下抽出,起身用手臂撑住身体,凝视那副淡如烟云的容颜,惘然轻叹。   ——即使在梦中,你也会这般的痛吗?   你梦到了什么?是梦到了那年那月,秋风落日中甜笑的少女,还是那日到达临淄时,你斩钉截铁、切金断玉的宣告?   你说:“齐王,请你记住,我不会原谅你,不会恳求你,不会对你屈膝,永远。”   那时恨得想一掌向他打去,掌在空中带着疾风下落,最终却只不过轻轻抚上了他的颊,解开了他的发,将他的发掬在手心,深深地、狠狠地吻了下去。   然后,这个想了上百个日日夜夜,如蚁骨噬心,刻骨相思的人,终于属于了自己。即使招来九卿非议,即使妹妹卜得的,是大凶之卦。仍然只是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仅此而已。   睡梦中的祁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凝视,焦躁的咬着嘴唇,不安的转了转头,似乎想躲开他凝注的目光。宜白不知为何,竟然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这样,你能做个好梦了吗?   (这是突然间想写的宜白的心理……插在这儿好像不伦不类,可是人家真的很想写^^)   初冬的寒风仍旧在清晨的天空中呼啸,天边刚刚露出一抹苍茫的亮色,又很快被暗乌的云遮盖。长都宽阔平整的青石路上,响起车轮碾压的榖榖声。长长的车队旌旗招展,原本是怒马奔腾之势直奔长都而来,却静无声息驶进长都大街,在朝琼馆前停下。   车队正中的马车厚厚的挂帘掀开一角,一人探出头来看了看,立即又缩回车中,将挂帘放下,怕凛冽寒风吹进车内。缩身坐回车内,他倚在榻旁,对着卧在榻上尤在沉睡的祁静静的凝视了好一会,才伸出手去轻柔的碰触祁额前沁出的冷汗。榻上的祁眉头紧结,双颊绯红,神情中显示出微弱的痛苦,干裂的双唇无意识的轻轻嗡动,似乎在呢喃些什么。他侧耳过去听时,却只听到沉默。   将湿润的巾放在干裂的唇上,看着睡梦中的人贪婪的吮吸甘洌的水,一抹微笑逐渐浮现。宜白俯下身,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想将他从噩梦中唤醒。手刚刚一触到滚烫的脸颊,祁立刻睁开双眼,迷茫的色彩在眼中闪现,随即归于平静。宜白心脏一悸,为那隐藏在荒芜的死寂下的痛苦。   “到朝琼馆了。”宜白低声说,看到意料中的毫无反应。踩着踏板下了马车,他将手伸给祁,祁迟疑了一会,慢慢将手放上他的手臂,因为发烧而虚弱的身子将全部重量都放到了宜白的身上,倚着宜白缓缓走进朝琼馆。   终于,到了长都。也许在这里,能得到一个结局。   “王是不是做得太过明目张胆了?”跟在子姝身后,伯期不无担忧的问。他可以看到远处猜测与疑惑的目光,无一不落在宜白与脸烧得嫣红的祁的背影上。   子姝淡淡道:“祁的身子现在虚成这样,王兄没将他抱进去已经算很好了。”她迅速瞥了消失在门中的两人背影一眼,轻轻咬了咬下唇,“伯期,你还是先去安排朝琼馆的防卫,再来这儿嚼舌根——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最近小心些,若不是因为你安排住宿不当,祁就不会忽寒忽热的发烧,小心别让王兄抓着把柄借题发挥。”   伯期张口结舌看着少女披着火红皮裘的纤丽身影,愣了好一会,咕哝道:“不至于吧。”   十六、水浴风蟾   “我今天必须去觐见天子。”   尽可能将焦躁的心情压下来,用最平静和缓的口气温柔的说,意料中看到那人垂头坐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朝琼馆中生着热腾腾的火炉,薰得屋内四季如春,但面前这男子的面色依旧苍白如故。白得如月下的玉兰,得不到半分的暖意。   “所以……”尽可能的让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不知为何,竟然有种一去了,便再也见不到他的错觉。“所以我会叫子姝过来陪你,你——喜欢和她在一起,是吗?”   仍然没有回答。   宜白轻轻吸了口气,让沮丧的心情尽量振作起来,提醒自己,不要作太多的奢望。伯期站在屋中角落,默然无语,仿佛根本未曾看到这一幕。但心中,却有隐隐约约的不值。   ——一年前的主君,是何等豪情壮志,是何等气满胸怀,卓尔不群的年青君王。如今,却成了这般颓丧消沉,统一天下的志气全都烟消云散。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   这值得吗?   轻微的脚步声提醒了他,忙忙的跟着宜白出门。步出门前,伯期转过头,复杂的眼光瞥过垂头不语的祁,却看到那个淡雅如云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在与他碰触之下,立刻湮灭。   那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最后,伯期也未能明白。对主君这样的呵护怜爱,深情切意,那个人,究竟有没有一分一毫的心动……   爽朗轻快的笑声自御苑边传出,碧水连波,飞檐水浴,即使是寒冬,湖水也仍然冒着隐约的雾气,触手所及,竟是温热的泉水。几个人坐在建于湖边的小亭中,轻松自如的谈着话。语气极尽轻松畅快,谈的,却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听说齐王被一个男人迷住了,最近不事朝政,自甘堕落。连以前常常侵犯我国边境的军队也偃旗息鼓,没有什么动静。”   “哦?”回答的人带着隐约的笑意,“安王,只是听说而已吗?”   说话的人哈哈一笑:“若论消息灵通,谁能比得过秦王您呢?若连秦王也不敢确定,我们又怎么敢?话又说回来,魏王,没想到齐王也有与你家祖先相同的癖好啊?”   羞辱的话传进耳中,魏王却并未生气,只尴尬的笑了笑,将眼睛转向温泉。秦王淡淡笑了笑,他这一笑,便镇住了忘形的安王。秦王目光向旁边一瞥,漫不经心的说:“是赵王觐见完毕,出来了。”   “把自己妹夫送人的懦夫吗?”安王小声嘲笑说。赵国公主铮前往齐王作为人质,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而最近宜白的一反常态,令天下人几乎都知道了,齐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绎的目光往这边一飘,又低下头,匆匆的离开。秦王辟方将目光转回,若有所思的道:“不过还真想见一见,能把那个宜白迷得七荤八素的人……”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的笑声。   “公主!公主!”   匆匆忙忙的喊声跟在少女身后,气喘吁吁的叫着:“请公主留步!王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盛装华服的少女猛然回头,未曾梳理的月光色长发在空中轻盈地飞舞。绝美的容颜一冷,柳眉倒竖,如玉般漆黑的眸子凌厉地扫向身后喋喋不休的从人:“我也不例外?”   “……”心中暗暗怨恨,为何偏偏挑在王与伯期大人都进宫觐见天子的时候,柔然国的公主突然来访,还任性的要去找子姝公主,用这个借口在朝琼馆内乱闯。这位与天子主各国诸侯都厮混得极熟的公主,任性妄为是出了名的,凭自己这几个官职卑微的人,如何拦得了她?   看到齐国侍臣哑口无言,伊愫满意的笑了笑,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一股薰香的暖气迎面扑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啊嚏,狼狈的弯下腰,雅致高贵的美貌形象立刻毁于一旦。反正我就是这样——直起腰,她不无沮丧的想。   一双手伸到她面前,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中,拿着一方素色绢帕。伊愫接过绢帕,自暴自弃地胡乱擦了擦鼻子,这才抬头望向那人。   顿时愣了一愣。她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你一见面,一定可以立刻认出祁。”那时奕青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没有人能够和他一样,能够同时让人有如置梦中的恍惚,和心止如水的宁静。”   面前的男子没有笑,柔和宁定的眸子淡淡的投注在她身上,却恍惚间,如同落了一场雪飞雪落的梦。苍白清淡的面容,如同冰魄为心般无心无情的冷淡。伊愫怔了好一会,脱口而出:“你真美,和她一样美。”   祁的手微微一颤,他已经明白眼前这位美丽少女口中的“她”是什么人。伊愫走到他身边,好奇的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和淡定安祥的面容,几乎过了一盏茶功夫,她依然没有移开视线。反倒是祁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微微转开了眼睛。   少女突然肆无忌惮的格格笑了起来,如花的面容笑得绽然盛放:“你们俩真的好像。”   真是全无机心。祁不由得也随着她一笑,看见这样美丽纯真的笑靥,很少有人能够不跟着她欢乐。伊愫拖着他手,并未如何使力,他便跟着她走出了房门,在朝琼馆内慢慢闲步。齐国侍臣似乎有话想说,地在伊愫一瞪之下,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   伊愫没好气的瞪了后面一眼,趁着转进假山小径,众人皆不见的时候,踮起脚,在祁耳边低语:“奕青让我转告你,秦国和天子会出兵围齐,他会救你,你要耐心等待——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你要珍惜自己。因为——”   笑容绽然盛放,娇媚明艳不可方物,“你就要做爹爹了。”   祁如受雷击,脚步立刻僵滞,一向宁定的目光顿起狂涛。为了少女甜美声音道出的事实,也为了突然从前方转角出现,披着火红狐裘,臂中还挽着一袭狐裘,用明亮沉静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子姝。   “伊愫公主。”子姝面色如常,含笑一礼。   “啊?啊!”伊愫慌慌张张的回礼,完全忘了到这儿的借口便是找子姝——不知为何,她有些怕这位齐国公主,“那……那个,你们有事要谈吧?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便已落荒而逃。子姝上前一步,轻轻将臂中的大裘披到祁身上,微笑,声音一静如常:“伊愫公主就是这么个粗心人,你也是,连外衣都不加一件便冒冒失失的出来。下人们也真不懂事,我还得好好责骂他们。”   “……嗯。”本以为将以沉默作答的人,居然有淡淡的回答。   子姝飞快的抬起眼睛,瞥了祁一眼,又迅速落下视线,凝注在脚下渐次化开的白雪之上。雪水沁寒入骨,她只穿着一双布履,水沁入鞋中,有种直刺入骨的寒意——方才她一听说有人直闯后院,便急忙赶来。   手被轻轻一触,随即身子一轻,已被人抱到了无雪的假山石上。她惊讶的张大了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如往常的平淡容颜。祁静静的站着,仿佛什么都未曾做过,她怔了一会,随即嫣然一笑:“谢谢。”   因发烧而看来弱不禁风的身子,如女子般纤细的手臂,竟如此轻易的抱起了她。子姝跺着冰冷而渐暖的脚,不由得笑了——毕竟,他是名男子。   十七、空问情浓   随意挥手,令其后紧随而至的侍从退下,又轻轻跺了跺脚,小心的在假山石上立足,将双手插进衣中汲取暖意,才转头看向祁。   “你是个无情人。”   明媚明亮的眸子忧伤忧郁的凝注于他,火红的狐裘上,落着斑斑点点的雪,艳色的红与洁净的白斑驳着,恍惚间有了丹血的错觉。   “……我知道,”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他轻轻说,“子姝,这份情,我受不起。”   少女的唇角牵起一丝冷漠讥嘲的弧度,眼睫轻轻一闪,一瞬间祁以为自己看见了她眼中的泪光,但当她再睁眼时,却已又恢复了平静。“你什么时候走?”   “也许……就在最近。”   子姝想笑一笑,最后只能牵动一下眼角。她在假山上坐下,将侍从刚刚送到的鹿皮靴套在脚下,便伸出手。祁微微一怔,还是伸出双臂,将她抱下山石。他松开双臂,少女却没有离开,如兰如麝的少女体香侵入鼻端,千万青丝如花容颜近在咫尺。少女的眼眸中,写着稀有的凝重与认真。   “答应我一件事。”   “嗯。”他先点了点头。   “对兄长……温柔一些,至少让他以为你已经不再恨他。既然你会就此一去不回,既然你们将会形同陌路,既然一切都将要结束,那么,给兄长一些活下去的理由。这对你来说,并不会太困难,可以吗?”   淡定得万年不变的容颜微微一荡,他动容了。子姝却仿佛什么都未曾说过,走到朝琼湖边,静静的对着湖中的自己出神。朝琼湖没有结冰,因为其中引入了温泉水,少女平静的容颜在缓缓流淌的湖水中飘荡,映出不平静的心。   祁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子姝的手,不顾少女的抵抗,用力掰开——洁白纤丽的掌心,已有了用力掐出的红痕。   “不要你管!”子姝用力挥开他,紧紧咬住下唇,瞪着面前的男子。“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如果当初哥哥没有见到你,如果你没有到齐国,如果世上没有你这个人……那就什么都不会有了!”颤动的眼睫想极力的压抑眼中盈盈的泪水,却还是不听话的淌了出来,她捏起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打着祁的胸膛。祁一动不动,静静的站着,眼中渐渐泛出的哀伤令她更加无法控制,“不要同情我!我有什么好同情的!我才不要你这么假惺惺的同情!”   “对不起。”   轻轻的道歉声令她停止了动作,她挂着泪痕,怔怔的站了一会,突然紧紧抱住祁,将脸埋在他肩上。祁迟疑了许久,手向上抬了一抬,却又极轻极缓的垂下,最终,他还是没有拥住少女不停颤抖的身体。伴随着他手的落下的,是少女丝线一般细弱而纤细的哭泣。   “真的……”断断续续的泣声中,少女仍然断断续续的重复着,“真的,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慕名而来,没想到看到的却是这样感人肺腑的画面,很煽情呢。”   男子轻快的声音在祁的背后响起,两人震动了一下,子姝连忙放开祁,连连后退几步,才镇定心神看向那男子。男子高大俊朗,神色间自有一股威武之气,习惯性半眯起的眼睛令他看来极具威胁性,挂在唇边的一抹跳脱笑意却平添几分爽朗。   “原来是秦王,子姝失礼了。”子姝刹那间已恢复平静,不动声色的抹去脸上的泪水,虽然没能如常般含笑施礼,声音中却已不带一分一毫的泣音。能这样控制自己的情绪,连辟方都不由得暗暗佩服。“不知秦王突兀到访,有失远迎,只是现在王兄正在宫中觐见天子,秦王若是有事相商,请改日。”   “我可不是来见宜白的。”辟方脸上仍旧挂着一抹少年般飞扬跳脱的笑意,与宜白彰显于外的王者之气截然不同,给人与武林侠者爽朗豪气的感觉。“我啊——是慕名来见司公子的。”   子姝的瞳孔陡然收敛,凌厉尖锐的目光直刺向辟方。“子姝不明秦王之意。”   “就是来看看能让宜白神魂颠倒的人。”辟方极为爽快的回答,目光上下打量着一言不发的祁,看到面前清俊男子眼中泛出隐匿的怒气,他笑得更为开怀,“果然是个美人,像高山雪莲一样遥不可及——没想到宜白喜欢这样的人。”   “秦王!”子姝的声音中带上隐约的金石之音。   被叫的人仍然毫不在意的说了下去:“壬静——啊,对了,司公子应该知道吧,就是你的朋友的朋友,他叫我来见一见你,说一见你就明白为什么宜白那种无情的人会对你这样着迷。看来他没说错,没有人能不对你着迷,子姝公主一向眼高于顶,还不是……”   “秦王!”再一次提高音调,子姝又气又恨,上一次秦王拜访齐国之时她便领教过辟方的饶舌,没想到竟会在这儿再次见识,深吸口气,她尽力让声音保持彬彬有礼,“秦王若无要事,便请回吧。”   辟方古怪的眼神在祁与子姝间转了一圈,笑笑:“公主,不请我到屋中坐坐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钻过侍从的耳目进来的,冷得全身发抖了。”   “……请。”随着清澄有礼的少女声音之后的,是一个忍无可忍的大大喷嚏声。辟方与祁同时一怔,看着子姝涨得通红的脸,都忍住了没笑出声来。   “滴答。”   水滴轻巧融入棕色的药水中,漾起一圈温柔光阑。轻轻将唇凑到杯边,小心吹拂浮在棕色液体表面的药叶,同时吸取在空气中渐次泛开的清香,下定决心,舌尖在水中轻轻一触,属于少女的俏眉微微皱起,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   “还说是天下第一的香露呢,好苦。”话虽如此说,还是将小碗凑到唇边,捏着鼻子闭着气一口喝下。聊慰着算是苦口良药,一口气灌下去之后还是禁不住连连跳起脚来连喊好苦,胡乱抓起桌上的甜点往口中乱塞一通,才算把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   自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最怕的就是吃药。子姝捂着嘴好半天才缓过气,没好气瞪了旁边忍俊不禁的侍从季陇一眼。季陇连忙转过身绷紧身体,以防发抖的肩头泄露自己的笑意,正自以为装得成功的时候,听见身后不怀好意的少女清甜声音。   “季陇。”   温柔的声调让季陇机伶伶一个寒颤,连忙回过身来头也不敢抬的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臣在。”   “我有件事想问你,”少女的声音从未如此的温柔,“当辟方闯进朝琼馆时,你们在干什么?”   暗叫不妙。“请公主治罪。当时秦王一意独行,您知道他身负武艺,寻常人并非他对手,况且他乃是秦王,臣等不敢得罪……”   “行了!”子姝皱着眉,挥手打断他的话。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现在秦王在做什么?”因为受了寒,祁执意让她先行回房,她拗不过他,只得惴惴不安留下秦王及祁,好在侍从众多,并不怕二人独处。   “刚刚有人禀报,正和司公子对雪弈棋。”   子姝微微一怔。那个看似爽朗无害却心机深沉,连自己都摸不透分毫的秦王,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十八、吹梦今古   清扬的琴声自屋中优优扬扬而出,琴声丁冬,清凉宁静,仿佛清凉山间汩汩下的小溪,涤尽世间烦恼。琴声优扬婉转,直如珠玉跳跃,此伏彼起。曲调柔和之至,令人置身于江南润润春雨,拂柳堤畔,偶见蝶舞蹁跹。琴音忽高忽低,渐渐的音弦渐缓,仿若奏琴之人远在天边,只余天地袅袅余音。   琴声绝妙,显见抚琴之人功力之高,她却不得皱住眉,停住脚。在屋外待余音落绝,方才迈步走进屋内。屋中窗几明净,靠窗处一张小几插着几枝白梅,白梅之下一副云石棋盘,黑白子零零落落,残局仍在。一人斜靠在白梅畔,双目微闭,神情分明已完全沉醉于琴声之中,竟连子姝的进入都未曾察觉。   祁一身白衣,盘膝坐在侧畔,膝上置琴,眼帘低垂。他侧过头,伸出食指竖在唇前,摇摇头,示意子姝不可惊动。子姝满腹疑窦,也不愿拗他的意,只得依言坐在侧边,默然不语。辟方一直一动不动,琴声已绝,他却仿佛陷入熟睡。   夕阳渐沉,只留一抹余晖,夜色渐渐沁入屋中,辟方睁开眼睛。祁仍然垂目不语,子姝却茫然不解,明亮的眸中满是疑问。辟方直起腰,目光凝在祁身上许久,方微微一笑:“司公子,果然绝世好琴。花梦沉醉,晓风拂柳,我这一觉,睡得几乎不愿再起。”   祁将琴置于案上,俯身一礼。“不敢当。”   辟方目光一闪,随即爽直一笑:“司公子一曲之赠,我可是不敢忘的——改日再来拜会,告辞。”说完竟脚下不停,逃窜般出了朝琼馆。   他一走,屋中顿时沉寂,夕阳的余晖自窗边散去,唯有白梅花瓣上尚留有一抹金黄。子姝打破了沉寂:“为什么?”   她不明白,连自己都未曾听过的琴艺,为何要为了刚刚见面的秦王展现?祁没有抬头,神情似是十分疲倦,他轻轻舒了口气,伸展身体靠近墙边,无力垂下头,声音中带着深沉的疲倦。“子姝,你马上回齐国。”   不解看向祁,却看到深黑色的眸不复淡漠,凝重而沉郁。她正容:“我需要一个理由。”   祁的目光抹上浅浅的不安:“秦王杀气太重,近期秦国必有战事。”   子姝凛然。天下三足鼎立,天子居中,二虎相争。秦国若是出兵,必然挥师直向齐国,她不得不问清楚:“你怎么知道?”   祁的眼睛向棋盘上微微一瞥,子姝已然明白。心下骇然,他竟由棋局上读出那深不可测的齐王的心思,同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原本气他无来由与那辟方弈棋,甚至为他抚琴,如今看来,竟是为齐国而屈服,心中不由得一甜。她知道,他做这些事,有一半是为了她。那么倦意浓浓的样子,必定是劳神太过才至于此。声音出口,是她从未有过的温柔与祥和:“那么…… 秦王明白你抚琴的用意了吗?”   祁淡淡道:“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   子姝扬眉浅笑:“所以他刚才才像只踩到尾巴的狐狸,我还从来没见过秦王那么慌张失措的样子呢。不过看他刚才的样子,杀气已然被你压下不少,我看他这几天是不敢来扰乱的了,没想到那样的秦王也会有克星——呀,哥哥!”   她站起身,抑不住浮起的笑意,迎向披着一身晚霞进来的宜白。走到他身边,拉住他手臂巧笑嫣然,回头望望祁,又向宜白眨着眼。“怎么这会才回来?你不是早上就出去了吗?”   “我……我被天子留下,与诸侯陪筵,才拖到现在……”宜白茫茫的回答,目光凝注在一脸倦意的祁身上。他还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男子竟会为了齐国做这么多。 方才在门外撞见秦王,见到秦王一脸心神恍惚的样子,连忙赶往祁居住的后院,没想到,竟听到了那样一番话。那人虽仍是淡淡的不动声色,他却已然心花怒放。   子姝扑哧一笑,绕过泥雕木塑的兄长,一把抓住在宜白身后的伯期的手。伯期还想说话,被少女一个凌厉的眼神压得半句话也不敢违拗,乖乖跟着她出了门,留下痴痴的宜白与祁独处。   这本是个绝好的机会,有绝好的气氛,宜白却讷讷的,不知如何是好。许久,才伸出手去,轻轻将祁乱了的头发重新塞进颈窝。“……谢谢。”   祁扭过头躲开他的手,不发一语,看着面前的白梅,良久冷冷道:“我并不是为了你。”   “即使是那样,我也很高兴。”从小便不需说厌恶说恭维奉迎话的他,第一次恨自己恨得想把舌头咬下来,“即便你是为了齐国的子民,也是为齐国。我……”他深深吸了口气,才困难的把想法表达出来,紧张得甚至有些结巴,“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竟然会为了齐做这些事……我真的很开心……”   祁冷冷的,没有回应。宜白用近于诚惶诚恐的表情坐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扳过他头,让祁的目光与他接触。“我想听你说一句话——你,真的那么恨我?”   仍旧是沉默以应。宜白苦苦的低笑起来,他是得寸进尺了吧,他还能奢求什么呢?毕竟,是自己夺去了他所有的幸福。只不过,虽然知道怎样能得到他的原谅,却还是不愿意放开他,就算会万劫不复,遭天下人耻笑,负了齐国朝臣子民,他也仍然只是想留住他。   自入长都,铮便住在一家客栈之中。依壬静的本意,本是想住伊愫的柔然国公府,但伊愫天性活泼,兼之纯真不知世事,各国诸侯都与她熟识,府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铮受不得烦扰,只得找了家客栈住下,伊愫特地派了几名侍女过来侍候,倒也万事周全。   奕青每日必定早出晚归,他独身进入朝琼馆并非难事,但要从其中带一个全不知武的祁出来,却是难如登天。近日以刺杀齐王的名义联络各路英豪,借这些人刺杀的机会救出祁,便是他简单直接的计划。他不想将六英堂牵扯进这件事,齐国毕竟是两大强国之一,开战前,不可贸然开罪。   “不过,没想到齐王的仇人竟然有这么多。”兴致勃勃的拿出名单,看着上面一长串的名字,奕青压制不住兴奋,“多行不义必自毙,齐王杀人如麻,若是这次真的能一举功成,杀了他,那可就最好了。”   壬静微微一笑,他不认为这群乌合之众的武林粗豪能杀得了防卫严密的宜白。但己方的目的只在于掳人,只要逼得宜白全力自保,无暇顾及他事便够了。他看着眼前为营救祁而全心全力的奕青,轻声一叹。   若不是他别无他法,只怕还是不会想起自己和飞燕门的。当时知道他要脱离飞燕门,与其余五位结拜兄弟自创六英堂时,懂事以后,第一次流泪。他虽然动容,却还是离开了飞燕门。一半的原因,是母亲的驱逐,另一半,怕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不敢再留在自己身边……   本就是不该有的感情,早就决定了不再为此困扰。看到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少女冲进堂来的一刹那,还是屏住了呼吸。原来,自己并非是想像中那般冷静。   壬静自嘲一笑,道:“我去看看铮。”   低着头的男子手微微僵硬:“嗯。”   铮坐在墙角,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垂目默读,跳跃的火光映得她苍白的面颊显出几分血色。壬静屏住气息,悄悄走到她身边,趁她不注意,劈手夺走了竹卷。铮却还是呆呆的,似乎连手中的竹简被夺走了都未曾意识到。   本是想吓她一吓的壬静立刻意识到不对,看她气色,却显得比以前丰润许多,并无异常。“怎么了?”   铮抬起头,无神的眸子令壬静大吃一惊,铮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瞳孔中却一片荒芜。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单薄的身子颤若风中枯叶。她无意识的启开嘴唇,声音空洞死寂,:“刚才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似乎……我似乎要失去他了……”   十九、尘缘易绝   “你们在干什么啊?”   伊愫踏进房间的时候,正巧看到空洞死寂的铮和呆若木鸡的壬静。好奇地伸过手,在两人胶凝的视线中晃动,想召回两人的神智,却被壬静一把抓住。少年的手紧紧的收着,抓得她纤细的手腕隐隐生疼,正想发嗔,却看到壬静郑重严肃的目光,逼得她将到口的话收了回去。   “是什么感觉?”壬静语气沉重。   铮绝望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心太乱了,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就算是在齐国时,我也从来没有过……”   壬静深深吸了口气,放开伊愫,伸手轻轻抚上铮的鬓角,柔声道:“说不定只是错觉而已,你别想那么多。好好照顾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就要做娘亲了,知道吗?”   乖乖的点了点头,铮挣扎着坐回床上,疲倦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壬静轻手轻脚点上一盘百合香,再轻轻把香炉移到离铮稍远的地方,才拖着满腹疑窦的少女走出房门。一直到了离房间十步远,伊愫才揉着双腕,满腹怨气的开口:“铮公主出什么事了?”   “没事。”壬静不想顺着这话题多谈,顺口问道:“你今天不在宫里陪启?”   “去了啊,可是那家伙正忙着和各国诸侯谈些政事,我根本插不上手嘛!”少女微侧着头,嘟起嫣红双唇。“我今天早上在宫里碰见齐王了,他刚刚觐见完毕正要出宫,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和宫女踢球的时候,他还帮我捡了球呢。要是在以前啊,他一定正眼也不瞧瞧就离开的。那家伙其实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人……”   壬静身子一震,根本没有听见伊愫后面的话。他喃喃的重复着:“心情很好……?”   在他来得及做出任何推测之前,铮居住的屋中传出“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趁齐王觐见天子完毕,回朝琼馆的路上发动攻击,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奕青面无表情的说,他面对的是,是十余位武林英豪,每一位均与齐王有不共戴天之仇。“路上齐王的防备最为薄弱。一半的护卫留在朝琼馆中保护齐国公主,齐王身边唯有随身侍卫伯期及尼起两人堪称高手。”   他将手指点上面前画在薄绢上的地形图,烛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不安的黯影。“据我六英堂考察,此处最益伏击。届时,请龙姑娘和舒少侠分别伏于右方屋顶,射杀马车护卫。舒前辈与干前辈,你们武艺最为高强,请潜伏在屋中,待齐王出车,即毙之。其余的各位就全力与齐王护卫周旋,若要将齐王逼出马车,就看你们了。而我,则率另一批人马前去朝琼馆,牵制朝琼馆内兵力。”   “听起来是不错。”被称为干前辈的老人眯缝着眼,捋起长须,“秋痕刀奕青,我老头子倚老卖老说一句。一旦行动起来,会发生什么变化谁也说不一定。更何况这是天子脚下,只宜速战速决,若是兵卒赶来,我们老骨头可撑不了多久。”   “是。”奕青恭恭敬敬一鞠躬,道,“这一点请干前辈放心,到时候方圆一里之内,除了齐国护卫,决不会有兵卒出现。”   干姓老人呵呵一笑,也不再说话。奕青淡淡道:“各位若是还有疑问,请尽管提出。我们大约还有三天时间完善计划。”   他话音刚落,一个人闯进屋中。奕青眉头一皱刚想喝斥,却已发现那人竟是伊愫派往服侍铮的三名侍女之一。他立刻抓住侍女的手臂:“怎么回事?”   少女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急速奔跑而煞白,她附到奕青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奕青本就苍白的脸色即刻变得更为苍白。   “……早产……”   一阵旋风般卷进包租的客栈,已至深夜,在老板伙计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之前,奕青便已到了后院。他喘着气在后院门前停下,呆呆的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却没人理会他。   “不要进去!”只有伊愫听说他来了,面色苍白的出来抛了一句话,又匆匆的回了里屋。奕青一句“怎么会这样?”的疑问只得生生吞回肚中,细小却尖锐的疑问持续的割裂他的心,又渐渐沉压下来,仿佛冰山沉积在心头。   这几个月来铮的状况好了很多,早上自己出门时还刚看望过她,她还难得的微笑着,说谢谢,容颜平静安祥。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她总是尽力的不去回想,去回忆,让自己的心情定格在失去的欢乐中。看到她这样,他便放心的去做自己的事。没想到才不过离开一个时辰,她就……   “啊——!”   里屋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惊了一跳,几乎跳起来,而后更加心惊胆颤。那么文静坚强的一个女孩,能够千里迢迢从临淄去秦国找他,一向养尊处优受尽众人呵护的她,独身一人吃了那么多苦,也从未向任何倾诉过。如今,是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她这样叫出声来?若是铮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以后见到了祁,又怎么样向这么信任他的祁交待?   门中一名少女端着铜盆低着头出来,他看见整盆水都变成了红色,恐惧越来越深的侵入心底,心急如焚,却偏偏不敢进去瞧一瞧。一向无畏无惧的他,竟也怕得禁不住颤抖起来。   “塞住她嘴!”是壬静的声音,难得的显得不稳,“别让她咬到舌头!”   然后女子叫喊的声音低了下去。厚重的门帘一掀,壬静满头大汗的自屋中出来,看到他,一怔:“你回来了?”   奕青焦急的问:“怎么样?”   壬静黯然低头:“她恐怕是不行了。”他看着手上的鲜血,轻轻摇了摇头,“我可以救得下孩子,可是大人……”   “你一定要救她!”心突然痛得如蚁噬,冷汗涔涔而下,“她不能死,她要是死了……她要是死了……”   “祁也活不下去?”明亮的眸子突然抬起,放射出逼人的光芒,“难道你救她就只是为了司祁?”   奕青猛地怔住,烦躁的摇了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些!静!”他握住少年的肩膀,用力的看着他,“你一定能救下她的,是不是?一定!”   “连你都说这种话!我不是神仙!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做得到!”壬静失控大喊,发现自己的失态,立刻缓和下口气,“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若是不冒险,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若是冒险,只有孩子能活下来,而且我也不能保证……”   奕青如受雷击,抱着头痛苦不堪的站了许久,壬静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帘子又被掀起,伊愫看着发愣的两人,怒上心头。“你们还在这儿干什么?壬静,你快进去!稳婆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壬静复杂的看了奕青一眼,正欲转身,奕青突然脚下一蹬,越空而去。   壬静大吃一惊:“奕青,你要去哪里?”   半空中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斩钉截铁的声音,遥遥的自寒冷的空气中传来。   “至少,我要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伊愫张大嘴,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之前,突然一道风掠过身前,只听到衣袂带风之声,壬静已经以飞燕凌空之势直掠向奕青消失的地方。   偶要开杀戒了/_\\\\\\\\\\\\\\\\\\\\\\\\\\\\\\\\\\\\\\\\\\\\\\\\\\\\\\\\\\\\\\\\。真的好心痛……我很不想很不想杀铮的,这篇文章里我最喜欢的人物角色就是铮和子姝这两个人的性格设定,至于宜白和祁还要靠边去(汗),所以一直以来都在痛苦的挣扎,想拖到最后才下手,我真的真的不想杀她啊……(奕青:我杀了你!你把她写成这样,还想下毒手?!作者:……大汗淋漓,惨叫一声——快逃啊!)   二十、世本缘悭   正是清晨时分,天空又飘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雪,长都齐整的青石板路上铺垫起一层薄薄的白色雪毯,一旦踩上雪地,薄雪很快在脚下融化,露出脚印状的一个黑洞。朝琼馆的路上也不例外。祁看着眼前一片莹白色的雪,迟疑了很久,终还是没能忍心踩下脚去。   “踏雪是另一种乐趣,”少女的声音似乎无迹可循,又似乎飘荡在永久的记忆之中,“祁,若是你我之中有一人先行过世,就如同这踏过的雪,美景虽过,却不要忘了,万物皆由心生。”悠远的神情渐敛,她抬头向他嫣然一笑,“今世我有了你,便已不枉此生,不枉此心。”   当时,他只是微微一笑,柔声回答:“心有所感,而道无存。”   铮无奈,食指点着他额头一笑:“死心眼。”便不再提及此话。   ——那是他们去年至北国踏雪寻梅时,偶然提及的话题。两人皆知少年佳侣红尘妒,二人终有分离之日,两人均是对死亡豁达之人,便当做笑谈提及。只是,为何昨夜突然梦见那日在冬雪飘零中,梅枝后微笑着的她?   肩上突然一沉,一件玄色狐裘披上他双肩,身后的人柔声道:“怎么出门连件外衣也不披?你还在生病,老是这样的话,要到何时才能痊愈?”   他不答话,却拉紧了身上的狐裘。身后的男子又道:“昨晚你又做梦了。”   “……嗯。”他浅浅应着,向前走了一步,脱离男子体温所及的范围。脚下陡地一凉,他踩上了雪。被心底莫名的震撼动摇着神智,他又收回了脚,垂下眼睛,看着雪地上触目惊心的脚印,竟有分说不出的悲伤。   门口传来的嘈杂声令宜白皱起了眉头,正欲喝令侍从,却看见已有人进来禀报:“柔然国伊愫公主求见,说是想请子姝公主过府一聚,还有礼物呈交王。”   宜白皱了皱眉,这么一大清早的便上门打扰,这位异族公主总是做些出人意表的事,他已经见惯不惊,“让她去见子姝,至于礼物,就让子姝代收好了。”   “是。”侍从恭谨退下,只留他们二人相处。半晌便听到隔壁小院嘈杂不堪的声音,想来是子姝尚未梳洗,只得忙乱起来迎接伊愫。宜白笑了笑,道:“听子姝说,伊愫公主那天缠着你不放,还是子姝把她劝走的?”   祁怔了怔,不动声色的抬起眼睑,转回头看着宜白。宜白平静的回视着他,继续道:“伊愫公主天性活泼,被天子宠坏了,各国诸侯都让她三分,就养成了娇纵任性的性子。各王都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任她胡来。你不要放在心上。”   祁轻轻蹙了蹙眉:“子姝公主是这样说的?”   “嗯。”宜白坦然回答,看不出是真是假的温和微笑着。他小心将从祁肩头滑下的裘衣重新拉上,不让自己的指尖碰触到祁。他知道祁必然会躲避这样的碰触。“子姝可是为数不多的能治得了伊愫的人之一,伊愫连天子的话都不听,却好像害怕子姝。”   想起那天那个活泼的美丽女孩,天不怕地不怕的却被子姝吓得结结巴巴的样子,祁不禁展眉一笑。宜白看着他愣了一会,许久低声怅然一叹:“她能让你笑,我却不能。”   祁的笑容顿时僵凝。   “真的不是我的错……”   看着面前少女泫然欲滴,楚楚可怜的样子,子姝再大的火气也只转为暗地的咒骂。伊愫的颈上架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泛红的眼眶中泪光盈然,“子姝,是他们逼我来的,我不想害你,可是他们说,他们说……”   壬静憋住想大笑的冲动,他从来都没想过伊愫的做戏天份会有这么好。好在面上戴着人皮面具,否则脸部肌肉的抽动一定会泄漏他的笑意。现在的局势是他胁迫伊愫,而奕青则面无表情的将他的秋痕刀架在子姝的颈上。借助伊愫侍卫的身份毫无阻碍进了朝琼馆,又借机挟持子姝,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整个临时凑成的计划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子姝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这两名男子,她看得出这两人都经过易容,无从查起。她深深吸着气,镇下怒气,平静的问:“你们想要什么?”   奕青冷冷道:“带我们去见齐王。”   子姝的手微微一颤,颈上的刀锋立刻深了一分,皮肤上传来的疼痛令子姝再度皱眉。奕青再度冷冷道:“别想玩花样,齐王就住在隔壁,快走!”   她深吸口气,竭力压制下就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与屈辱:“……好。”   一行四人出现在宜白与祁的视线中时,宜白与祁还有奕青同时呆住了。奕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生生压下冲上前去将祁从宜白身前夺走的冲动。因愤怒而沙哑的声音听来低沉可怕:“齐王。”   宜白向前走了一步,担忧的目光飘向子姝。他沉下声音:“你们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壬静轻快的说,“齐王,我们想要一个人。”   祁轻轻一颤,视线落到奕青的秋痕刀上,脸上现出浅浅的欣喜神色。他已经明白奕青的身份,也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险来救自己。宜白察觉到他气息的改变,伸出手,紧紧握住祁的手:“你们是赵国人?”   “你的话很多,齐王。”壬静笑了笑,但笑容隐藏在面具之后,没有人看到,“你只需要答应我们的条件就好,我想,你也不希望用一个男人来换自己的妹妹的命吧。”   宜白握紧了拳头。祁轻轻挣开他的手,毫不迟疑走到奕青身边,低声问:“铮找到你了?”   奕青心底一沉,没有回答。祁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莫名的紧张与沉重在紧绷的空气中蔓延,子姝心中一动,大声问:“铮公主出了什么事?”   在场的所有人同时一震,子姝趁此机会矮下身子,身似游鱼般轻轻一窜,已然脱离了奕青的控制,侍卫迅速上前,将她围在保护范围之内。奕青大震之下竟没得及纵身上去将她抓回,眼睁睁看着子姝自她控制之下逃脱,他没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竟有这样的勇气及敏捷。但看铮就应该想到了,他在心底埋怨着自己的疏忽。   形势立即大变,奕青等人手中唯一的人质,只有伊愫。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不能让人看出丝毫伊愫与他们是同谋的端倪。奕青与壬静对望一眼,自眼神中达成了默契:“尽快离开!”   奕青用力拉住祁的手,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跟在我身边,不能离开!”   祁点了点头,他从奕青满是冷汗的手中感受到了事情的紧张与严重。他明白奕青为了来救他,冒了多大的风险:“谢谢。”   奕青回头对他笑了笑,笑容收敛的同时厉声道:“走!”   他将祁圈进怀中,壬静将伊愫抱起,四人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墙奔去。宜白身形一动,也随之追去,身后传来侍卫们的惊呼声。   “王!不能追!”   他们劝阻他的原因他都知道,这两个人他无法对付,或者有可能成为他们手中的人质,甚至更有可能被杀。没有人愿意他为了一个男人失去生命,他是齐国的王,曾经是英姿勃勃,意图统一天下的齐王……但真正令他停下身形,眼睁睁看着刻骨铭心的人离去的,是一个清晰却柔弱的声音。   “放过他吧。”   转过身,与子姝相对,少女的眼中满是伤痛与悲哀。她摇着头,泪水自眼中轻轻滑下。   “放过他吧,哥哥。”   宜白向后踉跄了一步,抱着头跪在地上,突然凄厉之极的大吼了一声:“不——!”   充满了痛苦与凄厉的声音令奕青与壬静同时一愣,同时却更加快了前跃的速度。四周墙边弓箭手已经聚集,他们不一定能在重重包围中逃脱。祁却轻轻一震,在被奕青抱起,跃上墙头的那一刻,他自男子的臂弯中,微微侧过了头。   回头的那一刻,他便悔了。   男子跪在冰寒的雪地之中,凌乱的长发张狂的在寒风中飞舞,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那熟悉的炽热与哀伤,温柔与暴烈,夜夜的呵护轻怜,欲望中燃烧的痛楚悲哀,从那桀骜不驯的眼中痛苦地迸裂而出,如利箭般直刺向他,逼得心竟隐隐生痛。为什么要回头?心底有个声音在无声的呐喊,你忘了吗,你忘了吗,这个男人曾对你做过什么?曾对你那么深爱的那少女做过什么?   他用力将头扭转回来,不再看跪在阶前的那男人,茫然空寂的目光轻轻转向广大的天空,那曾有鸟儿展翅飞翔于上的碧蓝,话语从胸腔中无知无觉的震动而出:“走吧。”   二十一、寂寞琼尘   忽高忽低的喘息声在房间内剧烈起伏,细微无力的痛苦呻吟证明了她还存在一丝气息,长达五个时辰的挣扎,令她连叫喊的力气都几乎失去。剧烈的痛苦让她神智迷乱,现在的她,只为着一句话还挣扎着生存。   “我们马上就去把他救回来。”伊愫紧紧握着她的手,哭泣着却坚定的说,“铮姐姐,你一定要等着,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我一定要等着他回来……几近昏迷的神智中,唯有一句话还清晰的回响。还有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留下……没有了我,至少还要有这个孩子……   “祁……”紧紧握着床头的床柱,她压下夺口而出的叫喊,剧烈的疼痛让她临近崩溃。从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叫喊,他的名字,成了她唯一的支柱。   “我们还要一起去放风筝,”在去齐国的马车上,他握着她的手,明亮的眸子中她的身影格外清晰,“铮,你记住,我们还会一起去风筝的,在枫桦叶里,像那天一样放风筝。”   她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年那日他们在枫桦叶奔跑欢笑的情形。那是秋日,五彩斑阑,各式各样的风筝飘摇在枫桦林的上空,位于枫桦林中心的一块草坪上停满了女孩们的马车和年轻男子的马匹。三三两两的少年少女聚在一起,衣红叶红,人美花娇,欢声笑语不断。   也就是在那天,他们像所有的恋人一样,许下了彼此的誓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后在马车上,他专注的看着她,说了另一句话。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他以诗为誓,她以诗为答:“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字字掷地有声,至今依犹在耳。就算是就此弃他而去,就算从此天人两隔,她也想再对他说一句。   ——之死矢靡它!   厚重的棉帘忽被掀开,一阵寒风忽的卷进,又立刻被挡在帘外。冰凉的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依稀仿佛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形站在她面前,然后缓缓跪了下去,再后,一双清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并不温暖,却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是他!   她身子猛的一震,模糊不清的吐出一句:“祁……”   “是我,是我。”祁急切的说,握着她的双手更紧了一些。将她的手靠到唇边,竭力的想给她一点温暖,他恨自己,为什么让她受那么多苦,“我回来了,铮,我回来了。”   铮勉强牵了牵唇角,想给他一个笑容,但虚脱的身子连一个笑容都做不到,她微弱的翕动着嘴唇:“现在的我,一定很丑……”   “说什么话!”他想大声喊,发出的却只是低微的轻语,沙哑的声音让她错以为他生病了。铮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庞:“你近一点,我……我看不清你……”   祁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吻如春风化雨般点点落在她满是冷汗的额头,眉梢,眼角,苍白的嘴唇,无温的肌肤。   “出来了!”   伴随着惊喜的叫喊的,是婴儿嘹亮的哭声。她陡然觉得一阵轻松,绷紧的神经毫无预兆的松驰之下,她摆脱了五个时辰的挣扎纠缠,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跳动不定的昏暗烛光中,祁伏在她床头,清淡的容颜上烛光投下不安定的黯影,苍白的皮肤上泛着几丝病态的潮红,双手仍然和她紧紧交握着,十指纠缠,仿佛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她勉强动了动,全身剧烈的疼痛让她情不自禁的呻吟出声,她知道她已经不久于人世了,现在的她,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她轻轻的一动,祁立刻惊觉,睁开眼睛一霎不霎的注视着她,苍白清瘦的十指轻轻抚上她额头,柔声道:“还好吗?”   “嗯……”铮微笑着,勉强伸出双手,“抱着我……”   祁移动一下身体坐到床头,轻柔的将她抱到怀中。铮满足的叹了口气,在他怀中轻轻闭上眼睛,微弱的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别说傻话。”祁低下头,轻轻一吻她额头,“等你养好身体,我们马上回赵国,我还要带你去见我师傅……看你,才几个月不见,就瘦了这么多……”   铮微微摇着头,一缕笑容渐渐在眉梢眼角化开。她的手无意识的摸索着,他立刻握住了。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本想和你再去塞北看雪,看雪花大如席……看雪拥兰关马不前,看来……没有以后了……”   黛眉轻轻一掀,神色似悲似喜,似惆怅又似不舍。她吃力的转动一下颈项,“我们的孩子……”   祁背后一直默默站着的少年和少女一起走上前来,伊愫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婴儿抱到她面前,全力忍住眼中的泪水。“铮姐姐,你看……是个男孩呢……”   苍白如纸的面色上浮上一抹奇异的光辉,铮用尽全力举起手,轻轻拂了拂婴儿柔嫩如花的面颊,又无力垂下。“我想好我们孩子的名字了……”   蝶翼般的长睫抬起,清澈的黑瞳黯淡无光,她用力的呼吸,怕再也无法呼吸更多的空气。祁含着泪,握着她的手再紧了几分,十指紧紧交缠,即使是生生世世,他也不愿再与她分开一丝一毫。   “兀……好听吗?”   “好听。”   铮的目光定定痴痴的看着祁。“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祁一字一顿,轻柔却又字字如斩金断玉,“之死矢靡它!”   铮浅浅一笑:“祁,我最不放心你……你太过执着,世间生死有定……不要孩子气想轻生,不然……不然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虽已届生死之期,她却神情平静地望着怀抱自己的深爱的夫君,神色竟隐有几分欣悦,“祁,若是我的生命中没有你……真的……好寂寞啊……”   呼吸逐渐转沉转淀,气息轻换间一个个微弱的字吐出,时浮时沉,终归于寂静。祁却毫无反应,他似乎根本未曾意识到怀中的女子已经失去了呼吸,黯淡无光的眸子落在铮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却没有泪,他就保持着怀抱着她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知觉都已失去。   壬静知道他是悲痛过甚,也知道这样最是伤身,便走上前去试着抚慰祁,他放柔语气:“她已经去了……”   祁茫然抬起头,无神的眸子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连眼瞳都已木讷。壬静再试着去动他环抱着铮的手时,却根本无法动摇半分,壬静顿时大骇,毫不迟疑的一掌打向祁的脸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后,祁身子猛的震动了一下,随后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壬静制止了慌张的伊愫,松了口气:“没关系了,只要这口血吐出来就好……”   祁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全身都仿佛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转眼间已是泪满盈眶。他俯下身,将铮的头紧紧抱在胸前,肩头不住颤动,哭泣的声音被完全压抑在狭小的空间中,只看得见肩头的颤动和因过紧而泛白的指尖,诉说他的悲哀。   壬静扯了扯伊愫的衣角,伊愫会意的抱着孩子,无声无息出了房间。   一个人闯进压抑沉重的空间,试探着叫了一声“王”,宜白却毫无知觉的仍旧靠在榻侧,茫然无神的目光无意识的盯着面前的人。子姝叹了口气,自侧旁的座上站起,示意那人过来。那人凑过身去,对着子姝低低说了几句话。   子姝倒吸一口冷气,神情出现了微微的动摇,她立刻转身朝向宜白,清灵的少女声音变得沉稳凝重:“哥哥,北方柔然,南方赵,西方秦国同时出兵,侵入齐国边境,大有攻城掠地之势,我们必须马上回国。”   宜白茫然的看着她,全无反应。子姝跺了跺脚,咬紧牙,不再理睬兄长,迅速向房间内的几个人下达命令:“季陇,你去准备起程事宜,在两个时辰内必须起程。子重,你快马奔回临淄,在王兄回国之前,国内兵马任由大将军绫昆调度,令符我随后交给你。伯期,你立刻准备一下,我马上进宫,代王兄向天子辞行。其余的人,分别向各路诸侯辞行,就说王兄身体不适,不能亲自辞行,告罪。”   伯期不敢违抗,连忙跟着少女的脚步出了房间,走出房间时他回头担忧的看了一眼宜白,悄声问:“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少女端重的脚步停了一停,子姝没有回头,轻蔑不屑的声音如针刺般掠过伯期的肌肤。“这样的人我不承认是我哥哥,他只是个懦夫!”   二十二、西风空泣   “哦?”座上的少年刻意的用手支着下颐,冰冷嘲讽的目光高高在上的打量着座下的少女。少女保持着面上恭敬柔和的表情,无隙可寻。少年冷冷牵起一边的唇角,“既然齐王身子有碍,我当然也不能强求,公主这次辛苦了。天朝北方的蛮族,还要靠齐王维持。”   “我等身为天子之民,自然不敢负陛下重望。”少女清澄的声音清晰甜美,她扬起头,莞尔一笑,告辞出了乾溪宫。出了宫,心底的冷笑才浮上表面——这次三方同时入侵若是没有启暗许,鬼才信!   迎面走来伊愫一行人,伊愫着一身白衣,面色沉重。子姝连忙停下脚步,盈盈一笑:“原来是伊愫公主,正想到府中辞行,没料到在这儿碰上……”   她的声音消失在诧异中。伊愫没有像往常一般带着毫不掩饰的慌张表情向她行礼,一见到她便紧张得甚至害怕的少女此时只扬着脸,对她的寒暄视若无睹,在她身边走了过去。子姝正在惊疑不定之间,尚未及思考究竟有何事发生,却听见少女悦耳如珠走玉盘的声音。   “我恨你,子姝。”   伊愫与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冰冷的余音。“若非因为你们,铮姐姐不会死。”   子姝愕然,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铮公主死了?”   伊愫为着这句话,发出有生以来第一声尖厉冷笑。“是!死了!你的哥哥就可以从此趁心如意了!”   子姝呆呆看着少女盈满怒气与憎恶的背影消失在乾溪宫中,脚如同粘在地上,久久都不能移动。直到伯期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眨了眨眼睛,不落痕迹的将眼睫上将要垂落的泪珠挥去,深深道:“……回去吧……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雕花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随着寒风的卷进,所有人都皱起眉。但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形跌跌撞撞的冲进门时,壬静和奕青都不约而同的侧过头,不想去看眼前的绎脸上的表情。尴尬的沉默落在壬静、奕青两人和绎之间。许久,才听到绎颤抖的声音。   “……铮……铮在哪儿?”   壬静努力调整好面部表情,不想让赵王看出自己的轻蔑与怜悯:“不要进去,祁在陪着她。”   绎颓然跌在地上,刚才柔然国的伊愫公主闯进他的下榻之处,劈头就是一句“铮死了”,让他半晌没回过神,然后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立即夺了侍从的马往伊愫公主所说的这个地点奔来,没想到……   是真的……   自厚重棉帘的缝隙中,他可以看得到祁的背影。虽然已经变得那么清瘦憔悴,他仍然认得出那是祁,是他的妹夫,是他亲手送上祭坛的人。而在祁的怀中的,被他的背影所遮挡的,是自己害死的妹妹……绎捂着嘴,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他不敢吵到屋中的两个人,不敢……   壬静故意对他视而不见,淡淡道:“祁已经在里边一动不动三个时辰了,我们是不是该……?”   “不。”奕青轻轻摇了摇头,“别去打扰他们。”他起身,走到壬静面前,将目光凝在他身上,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壬静端起刚刚沏好的热茶,垂下眼睑,借着茶水的倒影观察男子的表情:“如果你是说谢谢,那就不必了。”   奕青唇角抽动了一下,转身向外走去。壬静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霍地起身,慌乱间茶盏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想拉住男子的衣襟,却还是化成了言语。“你还要去杀齐王?”   奕青默然点头,沉声道:“人无信不立,我不能失信于人。”   “司祁若是知道,他不会让你去,”壬静完全镇静下来,不动声色的抛出杀手锏,“你若是有事,他会愧疚余生。”   奕青竟然笑了笑,用一种古怪而毛骨悚然的语气柔声说:“他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另外……”他深深看进壬静的瞳中,用一种奇妙而柔软的眼光,“我希望你能少一点心机,不要把太多事情复杂化,有时候自己的心才最重要……”   壬静古怪的看着他:“这是你的遗言吗?”   “就算是吧。”奕青苍白的脸上浮现一缕温和笑意,是以前壬静常看到的那种大哥哥似的明亮笑意,“静,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能融化你的灵魂的人——这就是我的遗言。”   长夜之后,即将是黎明。冷漠无动于衷的夜色下又飘下细针般的小雪,少雪的今年,似乎是想把所有的雪都留到这几日。子姝吩咐侍从再送上炭,才掀开帘子,迈上宜白的马车。看着消沉冷漠的兄长,她轻轻开口。   “本来你是有机会的,”子姝的声音微微抖动着,悲哀怜悯的目光凝注在消沉的兄长身上,“但是现在你只能绝望了。”她深深吸了口气,“铮死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可是我能猜到。她是因为悲伤和劳累而死。这都是因为你,祁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伸出双臂,拉近自己和宜白的距离,逼他看进自己的眼睛,少女咄咄逼人的视线与男子无神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同样咄咄逼人的声音凌厉的响在宜白耳边。“但是——你不要忘了,宜白!你是齐王!你有你的责任,你必须保护你的子民,你必须尽到一个做王的责任!你——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   她举起一只手臂,在身侧用力划了个圈:“看看伯期、季陇他们萎靡不振、垂头丧气的样子!都是因为你,你明白吗?!一年前你的雄心壮志去了哪里?你说你要让齐国成为霸主的豪言壮语还有我耳边回响,如今——如今你竟然要为了一段私情而放弃!你将这个齐国,你将朝中众臣,你将我这个妹妹置于何地!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司祁?!”   宜白缓缓抬头,死气沉沉的眼中浮出一缕讥笑:“子姝,你是想说服谁?”   子姝松了口气,放开撑在宜白头边的双臂,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她蜷起双腿,将脸埋在双膝之间,闷闷回答:“随你猜想,只要你能振作起来,那就行了。”   宜白冷冷一笑,不再言语,突然想起一事。“司纡阳还在齐国?”   “不在了。”子姝的回答极其干脆俐落,“我们从临淄启程前往长都的同时,我放走了他。”   “是吗?”宜白低低苦笑,“子姝,若是你生为男儿就好了。你……其实比我更无情啊……”   壬静孤独的坐着,垂目凝视案上的一杯茶水,尽力平静的面庞中,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落寞与孤寂。奕青走了,率十余名高手追击离京的齐王一行。此行凶多吉少,就算是他,也无法不心乱如麻。绎盘膝坐在他对面,也呆呆的看着面前无波的清绿色茶水。   祁已在里间一夜,无声无息,没人愿意去打扰这对生离死别的夫妇,只想留给他们最后的一点静谧。伊愫的四名侍女放轻脚步,悄无声息的给他们上茶,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伊愫就在这时卷着一身雪衣进来,一进屋便放轻脚步,小心谨慎的呵着手,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息。   “怎么样?”她悄声问壬静。   壬静摇头:“一夜了,他动都没动过。”   “这怎么行!”伊愫皱起眉心,“我听铮姐姐说,他们的身子一样的虚,而且上次我去看祁的时候,他好像还在生病……”   壬静白她一眼:“那你去劝他?”   伊愫顿时哑口无言。里屋传出轻微的响动声,似乎是祁被她所惊动,站了起来。随后帘子轻轻一动,珠帘晃动之下,苍白清淡的面容自里屋露了出来。   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祁,每个人都不可置信的自座上站了起来,没人能够将自己的目光离开祁——玄衣白裳的他,神情依旧是淡漠如古水,只是,双鬓已然斑白。   一夜白发!   三人之中突然传出低低的啜泣声,绎低声哭了起来:“祁,你这又是何苦……”   祁淡漠的目光扫过三人,经过绎时,目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又归于死水般的宁静。他走到壬静与伊愫面前,深深一礼:“多谢二位鼎力相助。此恩此德,留待司祁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公子言重了。”   祁淡淡转过目光,向绎行礼。“王。”   绎手足无措的站着,低下头,不敢看容颜憔悴、两鬓斑白的祁。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哽咽着:“祁……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祁平淡的说,声音如古井无波般枯燥平淡,“我已经决定将铮的遗体送至烟凝谷安葬,想请王代为将兀交给臣父抚养。”   所有人齐齐愕然。壬静试探着问:“你不想自己抚养他?”   祁半晌才低低回答:“孩子会让我想起太多事。还是让他留在家父身边,对孩子来说更好一些……”   壬静长叹一声:“就此尘缘断绝,原来如此。”   二十三、流水无痕(结局篇)不喜欢看彻彻底底的悲剧的大人,就不要看了罢^^,虽然我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还是少打为妙   ——————————   三年后。   秦国与齐国两大强国的战争仍然继续着,因为天子以“伐逆”的诏书诏讨齐国,齐国处于极为不利的状态中,虽不至于节节败退,但已然失去四座城池。北方因有天然屏障,尚能支撑柔然国进攻,南方赵国军队本就不堪一击,对齐国而言毫无威胁。因此,对齐国威胁最大的,是西方的秦国。三年争战万骨枯,血海飘杵,天下又陷入乱世之中。无论何时何地,受战争蹂躏之苦最为深重的,仍然是黎民百姓。与千万黎民离乡背井,饿孚千里,哭声遍地的凄惨景象相较,王族所谓的亡国之痛又何足道哉。   “因此……”马上的男子拉住马,环视路边草丛中僵硬的尸体,唇角牵起一丝冷漠的弧度。他轻轻将露出帽外的白发塞回帽中。“这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小祖宗,你别乱跑啊!”   苍老沙哑的声音急急的叫着在前方奔跑的男孩,男孩停下身来,拍着手咯咯笑着:“爷爷,你好慢哦!”   “唉哟……”老人在仆人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赶到男孩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男孩娇嫩的面颊,“小祖宗……你可真要害死我了……”   男孩清脆的笑着将手吊上老人脖子,明亮有神的眸子笑吟吟的,满是撒娇赖皮的意味,教人无法对这样可爱的孩子生气。老人无可奈何的抱起粘人的孩子,举重落轻的拍了拍男孩的面颊,男孩便又咯咯的响亮笑了起来。“爷爷!我们今天吃什么?”   “吃不听话的小孩!”老人故意做出恐怖的表情,想吓唬男孩。男孩反倒扯住老人的长须,连连叫嚷:“我要吃上次的点心!”   “小馋鬼!”老人怜爱的亲了亲孙子的脸,气喘吁吁的抱着他往院中走去,“那是王特地送来的,你以为我们有多少……”   “我要吃嘛!”男孩不依的叫着,老人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点头。“好,好!”   “我赢了!”男孩高声叫嚷,稚嫩的童音中满是得意。仆人们都无奈的看着这个府中的小祖宗,也忍不住唇边溢出的笑意。这般可爱的一个小扭股糖,真教人没法子不疼他。   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真是可怜啊……”   一踏进花厅的门口,老人便愣住了。缠绕着各式娇艳鲜花的花厅拱门下站着一人,正含笑看着这对爷孙,清雅淡和的容颜上写满柔和笑意,黑如曜石的眸子温柔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儿子,那一头灰白的发触目惊心。他掀起袍子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爹。”   “祁……”老人这才相信自己的眼睛,冲上前去,搂住男子又哭又笑,“祁,祁啊……”   “是我,我回来了。”祁反手抱住老人,柔和的说。他伸出另一只手,企盼的看着怯怯站在一旁的男孩,柔声道:“来,过来让爹爹抱抱,兀。”   兀怯生生的站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看见这个满头白发的人就又哭又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爹爹。老人连忙拉过他,好言哄劝:“这是你爹爹,兀,快叫啊。”   “……爹爹。”稚嫩的童音终于犹犹疑疑的叫出。祁绽开惊喜的笑容,伸出抱住男孩,重重点了点头。   到底是孩子,很快就和自称是他爹爹的人混熟了。血浓于水果真至理名言,才不过两个时辰,刚见面的父子间已全无隔阂,直至戌时,兀才依依不舍的放开父亲,听从祖父的威逼利诱,乖乖上床睡觉。留下父子二人坐在花厅中,相对无言。   “祁,”纡阳怜爱的注视着儿子,泪语哽咽,“你的头发怎么会……”   祁微微一怔,随即温柔的笑了起来。雪白的发下,依旧清淡柔和的容颜仿佛平添了几分沧桑,与勘透世情的平和。“父亲,没关系。只不过头发白了而已,您不也是满头白发了?”   纡阳观察着祁的表情,小心的问,“那……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祁沉默了。一股失望涌卷上心头,纡阳也沉默了。许久,祁低低开口:“对不起,父亲。或许我不该说,但从此之后,请你忘了我这个不孝子。”他抬起头,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了此刻心潮起伏,“我会带走兀,所以……”   “混蛋!”纡阳怒气冲冲的打了儿子一掌,看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实在很难想像他能打出那样的一掌。“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死了三年了,你还想这样一直下去?”   “父亲,”祁放下想捂住脸的手,浅浅的笑着,“我想将兀交给我师傅抚养,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我想兀在她身边会有好处的。”   纡阳敏感的察觉了祁话中的漏洞:“那你呢?”   “我?”柔和的目光变得悠远漫长,“我此次出来,只是为了了断一段尘缘……”   一个月后,临淄的王宫门口出现了一位白发的男子。他说,他要求见齐王宜白,和公主子姝。与他同时来到齐宫门前的是一位使者,带来了秦王遇刺、秦国大乱、秦军退兵的消息。两人都被领到了长乐宫门前。一位女孩低着头匆匆从里面出来,看见白发的男子时,眼瞳中清清楚楚掠过一道惊喜的颜色。   “是你!”子姝脸上挂起一抹惊喜的笑意,道:“我没想过你还会再回来。”   祁柔和一笑,温柔的注视着面前仍是少女装束的女孩。“我也没想到。”   子姝惊讶的发现了他眼中的温柔,欲言又止,只轻轻扬了扬手。“进去吧,哥哥就在里面。”   正奋笔疾书的男子撑起地面站起,脸上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揉了揉眼,嘴唇张了好几下,才用如同置身梦中的声音轻唤了一声:“祁……?”   “是我。”站在他面前,已从少年变成青年的男子静静的回答。仍旧是那清淡如水的容颜,和清沉柔和的语音。还有的,是以前在他面前不曾有过的,柔和清雅的笑容。   宜白上前一步,又迟疑的收回来,面上泛起一缕苦涩。“你的头发……罢了,你是来杀我的?”   祁轻轻一笑,答非所问:“宜白,我已经不再恨谁,不再怨谁了。”   他的语气悠远,不似三年前那寒若万年玄冰的冷,又回复了他们初见,未曾敌对时那犹若秋菊般静谧淡定的清雅,甚至还有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但宜白却不寒而栗,三年来,绝望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展现在面前——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牵挂,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客。   无恨,又何来爱。   “我今天来,只想了结这段天下的劫难,仅此而已。”祁以古井无波的平静与秋水荡漾的柔和浅浅笑着,“虽说天道运行自有定数,非人力可扭转,但天下之劫起于何人亦将断于何人。所以,我要悖逆天意,提前了结这段劫难。”   “你要杀了我。”宜白的语气是无庸置疑的肯定。“秦王是你杀的?”   祁微微颔首,眼角浮出一丝落寞的微笑。“我只是以琴曲诱他,没想到一代王者竟如此轻易上当。或者这与壬静的离开有关,不过那也是我无法揣测的了……”他轻轻一顿,“知道我这三年在谷中做什么吗?”   宜白重新坐了下来,亲手将自己的茶端到祁面前,微笑着:“你长途跋涉,一定口渴了,先喝杯水——你说。”   “这三年,我日夜研习天地造化,推究世间命数,终教我参破了易经。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未做,一推算出天下命数,我便立即出谷。” 他笑得更为寂寞,“壬静一年前来见了我,他告诉我,奕青死了,是在那天袭击你时死的。他是最好的朋友,你杀了他。”   宜白默然。他不想为自己辨解,虽然当时的形势是你死我活。祁轻轻挥了挥头,似乎想把所有愁绪挥去。“我不恨你,宜白。命定如此,我也无可奈何。其实……”他将目光转向天际,“奕青是将我的劫转到了他身上,代我受了一死。真正杀他的人,是我。而壬静……他说他要就此流浪江湖,他想找到奕青遗言中所说的人。”   “不是你的错。”除了这句话,他想不出别的话出口。   “但愿如此。”祁展颜一笑,悠远落寞的神情带着一点无奈、一点悲伤、一点迷蒙,宜白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痕,却还是放弃了。祁继续道:“我以为在谷中已参透天地造化,看透世情,本想将兀——你应该知道了,他是铮留给我的孩子——将兀带回谷中便就此了断尘缘,闭门不出。没想到我还是勘不破至情之关……”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讲述别人的事,用漠然、漫不经心的口气述说着,“我不想我的孩子在这战争乱世中挣扎求存,我不想让他的心灵蒙上尘垢。。我希望他从谷中出来之时,能够看到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能够在轻松写意中渡过一生。所以,我需要天下一统,而要提前做到这一点,就要你和秦王死。不是二十年后的天定之年,而是现在,马上。”   宜白竟也笑了一笑,神情间竟有说不出的轻松写意。“齐国灭亡了,一切就都结束了,的确是这样……”他的目光在祁的脸上眷恋流连,不再复炽烈,只剩下沉静似水的柔和。“祁,死亡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祁随他一笑,宜白第一次知道,原来那样清雅柔和的面容,也会绽开如许灿烂的笑靥。祁伸出手,竟捧起宜白的脸,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柔声道:“若能再来一次,我但愿能与你相识相交,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方式。”   “朋友……吗?”宜白抚着唇,竟自痴了。他走到殿前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人躬身至殿前,宜白回案拿出一道令箭,道:“你把这个交给伯期,就说我在和司祁说话,叫他带人在殿外等着,半个时辰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把司祁安全送出齐国。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   “不用了。”祁平静的端着茶杯,浅浅抿着清绿色的茶水,“我既然悖天而行,天也容不得我。”   宜白依旧笑着,似乎除了笑,他便无法有别的表情。祁继续道:“我已与天子商榷完毕,我代他刺杀秦王和你,而他将留下齐国与秦国两国,不至赶尽杀绝。待你死后他将下诏册封小满为齐王,你可以放心。至于条件,天子要求齐国归还所有自别国掠夺而来的领地,同时秦国亦将如此。”   宜白提起笔,略一思忖,便在竹简上写下命令。卷好竹简交给仍在殿前恭候的人,道:“交给伯期将军。”那侍从抬起头,欲言又止,只重重叹息了一声,飞速离开。宜白回转头,语气变得迅速:“他一定是去找伯期和子姝来阻止,你要做什么就赶快吧——你要再见见子姝吗?”   祁轻轻摇头。“见了徒惹伤心,争如不见。”他仍旧端着茶杯,平和的表情丝毫未变。“你真的愿意死在我手上?”   “是。”   祁走到墙边,凝视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和剑柄上垂下的火红流苏。他摘下剑,随手一拔,顿时寒光大盛,剑吟龙啸。祁轻抚剑峰,一泓寒光倒映无波无澜,静得一如古水的眸子。   “一切都结束了,宜白。”他淡淡的说。   蝶舞蹁跹,晓风拂柳,朝露润花,一座小巧玲珑的亭子隐在百花绿叶丛中,只有亭角微微的翘起,自花丛蝶舞中俏皮的探出头来,小心翼翼的窥视在侧边官道上发生的事情。夏日薰然的微风掠过之时,惊起一片蝴蝶,在百花薰香中蹁跹起舞,有的展翅飞向远方,有的见无事,又懒懒落回花瓣,敛翅稍歇。   少女静静的坐着,一身白衣素服,脂粉未施,任由夏日傍晚的薰风吹起裙角。她身边坐着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稚气童真的面庞上还挂着凄然的表情,他抱着怀中的一个小盒,努力的想让表情变得凝重沉稳。少女转过头看见他故作老练的神情,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一个人缓缓走进亭子,默不作声对着少女躬身一揖。少女亦起身,盈盈还礼。她轻轻牵过男孩,自他怀中抱起那似是羊脂玉所雕的精美小盒,交到来人手中。   “这是祁的骨灰。”   来人颤着手自子姝的手中接过那楠木的盒子,紧紧搂在胸前,泪水无声无息的滑了下来。子姝静静的说:“祁临终前留言,他不想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请老大人化去他所有遗物,再将他的骨灰洒至铮的墓前。”   纡阳老泪纵横,不再向子姝答礼,将骨灰盒搂在胸前,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子姝看着他苍老佝偻的背影,泪水轻轻滑下。三年前有谁会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齐国割让一半城池,总算保住了国家。但国土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由雄霸天下的大国一泄千里,成了一个柔弱得人人可欺的小国……那雄心壮志的兄长的雄图大业,如今也只成了一场烟云,随风而散,留下的,不过是人人唏嘘,或是憎恨……   “姑姑,”稚嫩的童音叫着她,子姝低下头,看见孩子清秀稚气,与他父亲惊人相似的面孔,显着一股不该有的煞气,“姑姑,不要哭,谁欺负姑姑,小满替你杀了他。”   蓦地一阵心痛如绞,子姝蹲下身,紧紧抱住孩子幼小柔弱的身躯,放开声音,任由泪水奔流在孩子的素白麻衣上。小满稚气的面孔上露出凝重的神情,懂事的替姑姑拭着泪水,庄重的发下誓言:“小满一定不会放过惹姑姑伤心的人。”   “好……”子姝含着泪,重重的点了点头,“小满,答应姑姑,长大后,要将属于你的东西抢回来。要把这天下国土纳进你手中,要把你爹爹未完的功业继续下去,要让齐国再次屹立在诸侯之中,你要做,天下之主。”   听出子姝语气中的郑重,小满举起手,庄重的说:“小满答应姑姑。”   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庄严缓缓消逝在空气的流动之中,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的伯期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凝视着泪痕满面的子姝和一脸庄重的小满,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他止住身体的颤抖,上前单膝跪在年幼的新主面前,恭敬的低下头:“王,请上车,该回宫了。”   子姝点了点头,牵起小满的手,一步步走上马车。临上车那一刹那,她突然夺过伯期腰间的佩刀,一把扯散长发,横刀一挥,如丝的黑发丝丝飘落在空气之中。   子姝握紧刀柄,眼睛望着无穷无尽的苍茫天顶,冷冷道:“不复兴我国,子姝誓不再留此发。”   小满似懂非懂的看着姑姑决绝的举动,伸手出去,用小小的手握住了子姝的手。马车缓缓向前驶去,驶进了渐暗的暮色之中。   终于……结束了……(无力)这样莫名其妙的结局,会不会被大人们暴打。(左看右看无人)偶还是先逃再说吧。